第六十三章:蝶与庄生-《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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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公勃然大怒,”我转面聆听那人述说,“就让我们一起坐下来陪那小孩等候其父母回家。直到很晚,快凌晨的时候,那孩子的父母才陆续回来。挨主公好一场训斥,主公忿然说:‘生了孩子,就不管不顾了?像你们这种混蛋,要孩子干什么?’他之所以恼火,也有由来有故。早前他曾听说堺市有个小女孩被父母丢在家中多日,幸好家里还有一袋米,她每天就自己煮点白饭吃,却没有菜,就这么捱过了许多天。主公听了之后很不开心,让我们去打听那小女孩下落,要设法接济。”

    “主公身边的许多小孩和随侍左右的小姓,其实就是这样来的。”那个白面微须之人叹道,“除了他收留的故人之子,其中既有捡来的孤儿,也还有些孩子被他们的父母送了过来,让他们孩子自小到主公身边,反而能获得很好的照顾,受到更好的教育,跟随主公历练,更容易有出息。主公的这些小姓,包括矢代胜介、伴太郎、伴正林、村田吉五、汤浅甚介、小仓松寿、森兰丸、森力丸、森坊丸、小河爱平、高桥虎松、针阿弥……个个对他死心塌地,矢心不渝。”

    “我也是从主公身边混出来的,”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走过来说道,“菅屋,你不去跟信忠公子忙正事,拉着团平八、新五郎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白面微须之人说道:“信忠公子让我们护送铃夫人回来。由于事忙,他已和贞胜父子三人先去京都了。你们听说了没有?谷忠澄意欲上朝为义久家臣桂忠诠指责宗麟空袭他们领地、轰炸其城堡之事进行调解,这事搞不好又要引发九州新一轮战火……”

    “他用什么空袭,用鸟去炸吗?”眼神疯狂之人闻声转面,睥睨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真服了义久他们,一心要为发动战争编借口,‘空袭’这个说辞也捏造得出来?宗麟无非有一门巨炮,给他取个名字叫‘国崩’,那个炮是固定在城堡上的,就算已然批量生产,这样沉重的巨无霸也飞不起来呀。他用什么空袭到那么远的地方?”

    秀吉在旁挠了挠嘴,似是想到什么,小声说道:“主公啊,宗麟他会不会……”

    “白面微须的这位是菅屋长赖,主公的奉行众之一,”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在我身边说道,“菅屋啊,你面前此位便是她了。总说要跟人家学茶艺,见了面也不赶紧先行拜过?”

    “正有此意,”白面微须之人连忙向我拜见,秀吉啧然道,“菅屋你和秀政别打岔!主公啊,你看宗麟他会不会……”

    “会什么会?”眼神疯狂之人伸扇敲之,冷哼道,“还不赶快去找宗麟回来?我不信他能飞到九州那么远,居然去轰炸人家地盘,他用什么轰炸?二踢脚吗?先找到他再说。还有啊,光秀你这家伙怎么不把谷忠澄拉住,让他去京都凑什么热闹?你以为他真想去调解吗?这些家伙全是说一套做一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元亲他们家巴不得在那里拱火,把火拱起来之后再递刀子……”

    “我看不至于吧?”光秀不安地说道,“谷忠澄向来是元亲家中的主和派,倾向的是宗麟,而且与我们友好。他去调解肯定是帮着宗麟暗踩义久他们家……”

    “这样的调解能有诚意吗?”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冷哼道,“抱着倾向,各有立场,能调解出什么和局来?听说辉元家族也声称已派人出面斡旋,无非全是嘴上说着漂亮话,各帮各的小伙伴,你以为义久看不出来吗?像你们这样全在那儿胡搞,九州的战火是平息不下的。知道我为什么不理那个谁吗?”

    “主公指的是不是那个绰号‘关东之鬼’的佐竹义重?”秀吉挠嘴探问之际,旁边有几个小姓交头接耳,“究竟长得像徐锦江的那人是谁来着?”

    “便是义重这家伙!”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搭理他吗?他明明是倾向于甲州,受胜赖委托来找我说情,扯什么居间斡旋,无非要忽悠我放过胜赖一马。既是已知其来意,我为什么要理他?先征伐胜赖,回头收拾辉元,以及元亲,最后才去搞定九州,抚平天下,这个次序不容打乱。因而任何人休想我这个时候出兵干涉九州之事,宗麟还须再撑多些时日,他若实在打不过,就帮他先跟义久讲和,好好谈出和局来,稳住义久家族,熬过这阵子再说。光秀你去拉住谷忠澄,别让他们元亲家族胡搅乱拱。”

    “烧烤大会开始了!”秀吉和几个油光满面的家伙拿着搅棍拱着火,叫嚷道,“主公啊,大家快过来吃烤羊。三河殿送来的羊,烧烤起来格外鲜嫩多汁……女眷和小孩儿们若是不爱烤着吃,可以去邻院那边吃羊汤宴席。听说已然摆了好几十桌。秀政,你领她们去!”

    我慢慢想起来了。信包也跟着去女眷那边踞席而坐,还取出红酒,给我满满的斟了一碗。我饮着甜甜的红酒,听见信包转头朝后边叫嚷:“杯呢?说好的杯具去哪里了呢?喝红酒,不拿我那些杯来怎么行?你看用碗盛,没倒几碗就完了。幸好我还有整箱,快去拿来……”

    我不知不觉喝了一碗清凉的红酒,觉得跟糖水差不多。有乐把他跟前那一碗也推给我,说道:“我不喝这个甜甜酸酸的东西,赖乡!你去拿我屋里那些果酿来……”信包啧然道:“我这些也是果酿,你怎么喝不惯?法兰西的葡萄酒来着,别看它甜,照样能上头。”

    “上头是什么意思呀?”听见我在旁啜着甜酒小声问,信包转面说道,“多喝一两碗之后,你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由于想破头也想不起后来的情形如何,现在我知道什么意思了。

    “你什么意思啊?”我正自纳闷何以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有个人从树后蹦出,说道,“又放我鸽子是不是?”

    “什么鸽子啊?”我抬眸愕问。没等我瞧清,那人将我抱住,在耳边吃吃地笑道,“小滑头,你总爱扮成我以前的样子,存心想勾引我来钓你是不是?”

    我在怀抱中不安地挣扎道:“糟了,我身上有……”那人似亦觉察气味有异,惊问:“什么味?”我无奈地苦笑道:“你都是生过两三个小孩的人了,对于这股味道应该不陌生呀。”

    “哎呀,没想到我也跟你‘同流合污’了,”那人难抑懊恼道,“你是不是刚才在曲廊那边抱过那两个小屁孩了?看,连我也沾了一身臊,噫!还有‘米田共’的气味……”

    “什么是‘米田共’啊?”我忍笑问了一声,那人难掩郁闷道,“就是‘糞’。又称‘黄金’,然而本义是‘屎’,属于气味不佳的排泄物。俗称‘大便’……”

    随着连串叫苦不迭之声由远而近,只见那昂首挺胸的大块头妇女穿梭出没在树丛之间,痛呼频仍:“这小孩怎么一咬住就不松口啊?我次奥……”我们一齐闻声转望,随即呼天抢地之声又由近而远,旁边那人惊咋了舌儿道:“她怎么了?听声音很痛苦,充满了懊恼和无奈……”

    “大殿年小的时候也这样,”一个破锣般的沙哑嗓声在树丛里说道,“当年他更凶猛。本来我想应征来当奶妈,到府里看见好些奶妈已在里面被咬得死去活来,吓得我都不敢毛遂自荐了,赶快溜掉。后来听说恒兴妈妈搞定他了,不知道凭啥?胸大就行?这些年我一直纳闷……”

    “他有没咬过你?”旁边那人似想起什么,饶有兴趣地问我。“一直想知道,他长大以后有没改掉这个爱咬人的毛病……”

    我红着脸跑开,那人从后边追上来拉住我,笑道:“你惹了一身臊,连我也被你沾染了。还想四处招摇是吗?不如先到我那儿去,给你换身干净衣服。要扮成正牌的我,还得由我亲自来替你打扮,才叫‘正宗’原汁原味……”

    “去你那里,倘若又遇到你老公怎么办?”我犹豫地问了一声,那人拉着我笑道,“你听到舂米声音没有?权六在那边树丛里舂米,他爱舂米的老习惯改不掉,一回来乡下就找机会重温旧习。不舂掉两担米,他说什么也不会甘休的……”

    我听了一听,果然从树园里传来阵阵节奏热切的舂米声响,我转面问道:“你老公在舂米吗?我们甲州那边是用脚踩起某种仿佛跷跷木一样的装置来舂米,不知你们这里用的是什么舂米桩?”那人拉着我说道:“权六爱用老一套,用双手抱捧木桩捣碎米粒的那种笨重做法。如今哪儿不是用轻松的踏木机括杵桩,谁还那样傻抱一根木头蛮干?连秀吉也笑他拘泥不化……”

    “阿龙呀,”一个破锣般的沙哑嗓声在树丛里说道,“过来帮我拿一篮米去给舂米六捣杵捣杵。”

    “舂米六是谁呀?”我不由眸含好奇地小声询问,旁边那人啧然道,“就是我老公!别理三婆,咱们快溜回去换衣服先……”

    她拉着我往一片爬满瓜蔓的庭院里跑的时候,破锣般的沙哑嗓声在树丛里说道:“阿龙呀,前些天我看见你老公哭哭啼啼说要上吊,我到树下陪他聊了半天,拉完家常我就回家去了,不知你老公最后死成了没?”

    “咦,权六也闹着要上吊吗?”我不禁转眸惑望,旁边那人郁闷道,“前夫!寻死觅活那个是前一个老公,你家那个远房亲戚,他父亲是腦殘,指着唐宋元明这些朝代给儿子取名叫‘元明’……一点本事没有,还到处乱说权六仗势霸占我,哪有这回事儿?当初我被越前朝仓家那个豪族义景扣着当人质,我那个没用的前夫一声不敢吭。就连他家地盘也让人抢光了,有些家臣逃往清洲求救,最后长秀大人打来了,出兵若狭,策应权六,夹击义景,一乘谷毁于兵劫烈火,我被人挟持乱逃,要不是遇到权六领兵进抵越前,下场还不知有多糟呢!”

    “阿龙呀,别唠嗑了。”一个破锣般的沙哑嗓声在树丛里说道,“快来帮我拿这篮米去给舂米六捣杵捣杵。”

    “唉,知道了!”我旁边那人转面答应了一声,又继续说道,“不论身处乱世还是太平年代,女怕嫁错郎!若狭那个孙犬殿啥用都没有,太孬!你丈夫如果够强,你还用到处跑吗?就是因为丈夫不行,我们这些女眷才跟着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我教你个乖,红颜还须配英雄。不要扭扭捏捏,要大胆热情主动!当时我光身走进权六营帐的时侯,权六正在帅帐里挑灯夜读连环画,那天晚上军营秋高气爽,权六盘膝翻看明朝那边市肆流行过来的‘小人书’,我突然脱掉衣服走到他面前,权六惊得嘴上叼的粗烟卷儿都掉落了。不巧掉在他裤子上,差一点儿引起火灾……”

    “为什么呀?”因见我投来惑眸不解,旁边那人掏出一棵粗大的烟卷儿,叼在嘴上,划火点燃,悠悠吸了一口,吞烟吐雾道,“还用问为什么?即便不为我自己打算,以及我整个家族的命运着想,我能不替自己所生的孩子考虑一些残酷的现实处境以及更长远的未来吗?我那个前夫就是这样了,没用的人怎么折腾都没用。感情能当饭吃饱吗?权六可不一样,眼见得他正在成为人们所说的‘越前之主’,甚至‘北陆之王’亦指日可待。趁他领兵在外,身边没有女人陪伴,机会难得,我当时就决定乘虚而入他帐里……至于你,打算何去何从呢?”

    我听得瞠然之余,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还没想过那么多,或许……回家乡跟我丈夫家里剩下的那些亲人在一起苦熬。”

    “胜赖吗?”旁边那人闻言失笑,“别人从他那里逃离都避恐不及,你竟然还想回去?那是一条死路,我听‘三河大王’那边赶羊过来的人说,要打大仗了,连日越来越多人拖老带小急着往外逃。你怎么还想回去抱做一团死啊?”

    说话间,进了院落。破锣般的沙哑嗓声如影随形道:“阿龙呀,快来拿米去给你老公舂舂。”

    “哎呀,三婆真缠人!”我旁边那人啧然道,“昨天我们同席吃羊肉木耳炖瓜汤,你还记得她不?三婆不用勺子的,直接伸手将桌上那盆羊汤拿去喝过,又放回来给大家一起吃。她每次都这样,而且嘴里没剩几颗牙,样子很怪。我总觉得分成小桌各吃各的最好,合在一席同吃一盆汤,里面有口水多恶心!还是‘三河大王’那边的吃法最合我意,听说他有心把这种各吃各的古风推行天下,恢复旧习……”

    “昨天我们同在一席吗?”我不好意思地问,“记不太起来了,想是不小心喝多了红酒,后来我饮醉之余,有没出糗?”

    “没有。”旁边那人拉我进门换衣,笑道,“并非谁都会发酒疯。你只是喝多了就迷糊,坐那儿不吭气,跟打盹似的,不吐也不闹。正好茶茶和阿初她们过来,便和有乐一起拉你回去她们那儿先歇息了。睡了一整天是吗?”

    我难免犯窘道:“这样是不是很失礼呀?不知阿市殿下会怎么想……”

    “阿市不会见怪,”旁边那人拉柜取出衣衫给我换,说道,“其实这家人都随和得很,不怎么拘礼的。而且他们家的小孩从来疯狂玩闹,早就习以为常。他们这家人能存活下来真的很不容易,当时主公他父亲壮年忽逝,留下一堆小孩,四周强敌环伺,人们以为他们家要完了,不料这帮自幼失去父亲的孩子竟能撑了过来,主公他从小就不如何讲规矩,后来他家的小孩也爱胡闹疯耍,他并没怎么严加管束,而且他弟弟们也比较小。我老公说,老主公信秀大人当时居住的末森城爆发流行之恶疾,许多人呼吸艰难,甚至咳到憋气,信秀公本人也染病而亡,年仅四十一岁。就此撒手人寰,撇下二十个以上的子女,他去世的时候忧伤落泪,本以为这些孩子难免要像羔羊一般在残酷乱世中任人宰割,谁也没料到其中至少有一只不是羔羊……”

    我望着壁上挂的字幅,左边一个巨大的“生”,右边则是“死”。她抬头见我看字,就直起身子,说道:“主公送给权六的字,他不论到哪儿都带着随行。甚至在领军挺进越前的战场上,也打出‘必死则生,必生则死’的旗帜。”

    我识得这句话的来历,语出《吴子兵法》,轻轻诵出:“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受敌可也……”

    她笑觑道:“只要跟对了赢家就行,兵事我不感兴趣,你看旁边这幅画好不好?”

    我转面观看,画中一个书生睡觉,旁边有只蝴蝶在栖。她含笑问道:“这是我画的。究竟是庄生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生,谁在谁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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