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御风而行-《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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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还以为我们之间有火花,”眼神疯狂之人悲愤道:“你竟然偷偷拐带我儿子私奔,也不跟我先说一声……”
我琢磨怎样设法溜走,闻言心感好笑:“先跟你说了,还叫私奔吗?”
“简直太让我失望!”眼神疯狂之人在乌篷船里摇了摇头,抬手一摆,“你被禁足了。”
我忍笑抬头,问了一声:“禁什么足啊?”
“禁你的足!”眼神疯狂之人握起我的足,除掉鞋子,伸折扇往足底打了三下,随即转向信雄,冷哼道,“茶筅儿,你知道该怎么做啦?”
信雄赶快脱鞋,伸脚过来等着挨打。他爸爸一巴掌打开信雄伸至嘴边之足,换了支硬骨扇,皱眉道:“手伸出来!”信雄手掌心挨了三下,见仍不停,先哽咽起来。
我看不过眼,忍不住为他求情:“是我带他偷跑出来的,不怪信雄。”
“既然这样,”眼神疯狂之人转而捧起我之足,连打两扇,低哼道,“你身为长辈,为老不尊,不帮我好好看家,反而带歪我儿子,自小就爱忽悠我家小孩逃家,从我弟弟到我儿子都着了你的道儿,你说该不该打?”
脚掌挨打之余,我不禁好笑:“我比你弟弟小好多,只比你儿子信雄大几岁而已。也不算多老的长辈吧?”眼神疯狂之人瞥我神情似不如何苦楚,冷哼道:“在小辈跟前带头顶嘴,教坏风气,再多赏你几下。”
信雄抽泣道:“不关她的事,是我带她跑出来的。”眼神疯狂之人恼哼道:“既然这样,我再多赏她几下,看你以后学不学乖。”
这几下就很疼了,我眼圈儿不由湿红,伏身埋头在臂弯里没再吭声。粗略估算,我总计挨了十下怕都不止,两只脚掌皆疼,料想好几天要难以跑路了。
眼神疯狂之人见信雄要帮我穿鞋,抢先伸扇打开他的手,呵斥道:“茶筅儿,你立刻给我滚回家去。不许搭我这条船,去坐你妹夫那只小舟。”转面吩咐一声:“利长,带他跳过去!”
耳听得落水之声,我忙抬头张望。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两只小船相邻这么近,都快靠到一起了,直接走过去都可以,你还掉水?”利长和庆次忙捞起一脚踩进水里的信雄,拉他到那边船上。
先前庆次光着身吟诗荡舟,没想到这条乌篷船悄悄藏在苇草多处,突然划出来拦截。我拎起鞋子,正想也跟信雄回那小舟上,眼神疯狂之人却伸扇按我肩头,低哼道:“你留下。不要又去跟信雄搞在一起,你倆凑到一块儿形成的目标太大,容易招来许多图谋不轨之徒,想搞他的和想搞你的全都来了,应接不暇。”
当他转面之时,我又慌忙将脸埋藏回臂弯里,保持伏身背对。眼神疯狂之人以扇轻抚我肩后,叹道:“虽然信雄是鳏夫,而你如今是寡妇。最近许多人劝我撮合你倆在一起,说是凭你的聪明才智,能够辅佐我这个愚顽的儿子,以你之长处,弥补他之短处,堪称良配。然而我迟迟没表态,不知你怎么想?”
我没吭声,竭力忍住不说话。眼神疯狂之人以扇轻拍,又道:“看你今天跟信雄跑出来,或许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再忍不住,蹙眉道:“你想要我当你儿媳是吗?”
眼神疯狂之人以扇轻拍我腿踝,沉吟道:“你这个久秀的徒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若当了信雄的老婆,我怕信忠将来就继承不成我的家业了。最终信雄这蠢小子也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你生出来的孩子占领了我全家,我虽无你那般未卜先知的莫名其妙本事,这幅前景我还是能看到的。久秀父子、寿桂尼母子和太原雪斋、还有你家信玄父子三代,他们教给你学会的那些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本来去学茶艺就很好,偏偏信玄写密函让久秀来搅局,偷偷去接近你,还私下教了你不少玩黑手的伎俩,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
“哪有?”我红着脸摇头说道,“你想多了。其实偷偷接近我的人是你才对。尤其是十三岁那年,你使我在家翁那边处境很艰难……”
“久秀谋杀了多少人,你跟他学?”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你家信玄以及他父亲信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从小跟他们混,不肯来跟我混,包围胜龙寺那年我就告诉你,不如跑来跟我。为了更好地照顾你,我连你师傅身边的阿能也拐过来了,本来是想让她帮我照料你,没想到她先来了,你却不肯来,后来她成为我的女侍头儿……”
“是了,阿能去哪里啦?”闻听我忍不住询问,眼神疯狂之人以扇轻抚我足踝,说道,“她在安土城那边看家,照顾留在那边的年长女眷,蒲生的父亲也在那儿留守。我想过几天就带你去安土城,让阿能照顾你,了却当年未遂的心愿,如何?”
我听了不禁微抿笑涡,说道:“我还以为你要让我随信雄去伊贺那边、帮他跟邻居吵架呢。”眼神疯狂之人轻手按抚着我腿踝,啧然道:“你不要跟信雄在一起厮混了。长益那边也不是你能呆得下的,我深思熟虑,知道怎么样安排,才会对我们家更好。”
我移足收回裙袂之下,抿了抿嘴,问道:“信忠也这样想吗?”眼神疯狂之人抚拍我另一只足,说道:“自从有意引退之后,我多是为信忠着想。将来也要为信忠完成那桩未了结的亲事,让他不再虚席以待正室。听说小松还在等着他,是吧?至于信雄,听说先前你和他去山内一丰营帐更换干净衣衫,他又哭闹了是吗?虽然我没在场,别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没急于收回那只足,仍给他握着,转开脸孔,另望别处,蹙眉道:“不知道为什么,一丰的夫人出来见礼之时,竟惹哭了信雄。”
“你知道何故,”眼神疯狂之人低哼道,“别装作不清楚。看见了一丰的贤内助千代,信雄触及伤心事,想起了他自杀的老婆也叫千代……唉,友兴的这个女儿其实不错,她自小学习礼仪﹑裁缝等女活儿时就表现十分出众。据说她与一丰是一见钟情,而一丰迷恋着她,竟然当场提亲,而千代也为一丰的人品所吸引,两情相悦,遂结为夫妇。事实也证明凭借着内助之功,一丰开始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他是大器晚成,初阵都二十九岁了,按说人近三旬还未有出息,就快没什么戏了,一丰有贤内助之后,却又快速雄起……”
“可见‘贤内助’这个东西很重要,”眼神疯狂之人目光变得炽烈,瞪到我脸红,便在呼吸渐促之际,忽听外边有人喝问,“岸边树下逡巡之人可是高山右近?”
岸上之人回答:“末将清秀,与右近在此恭候主公!敢问船头可是长近大人?”船上一人撑篙说道:“船头一只猪,金森兵部大人在船尾。”岸上有人招呼道:“原来是高就,快撑船过来这处。船边那位坐望的老者莫非久未露面的秀顺公?在下吉晴,渴慕教诲。”
“又是秀吉的人,”眼神疯狂之人微啧道,“一路全是秀吉的手下,几乎个个能人来着。听说秀吉最近也在巴结信雄,如果你再去信雄那边,天平就会更加倾斜,对身为继嗣的信忠不利。将来你若当了家,要懂得一碗茶水端平,不可偏心。否则家内难免要出事,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个孩子皆不好。”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很难做到。不论是信玄家、还是有乐他哥家里,甚至家康那样谨慎的人,全都做不到一碗茶水端平。不知“河东雄狮”氏康是怎么做到的,我一直想问问他。然而他早就去世了。
“殿下,到地儿了。”那位名讳“秀顺”的老者轻敲篷壁。后来我听说他位居“但马守”,属于与贞胜并列的家中重要吏僚,在信长的奉行众当中处于相当高的位置。信长上洛后,贞胜和秀顺二人也还仍在众多的信长吏僚中处于特别的地位。秀顺作为信长奉行众的活跃,可以追溯到天文年间。与信盛一起处理过热田社的礼钱纠纷之后,和贞胜被信长的母亲请到末盛城,受命向信长传达信行投降的意思。随后从藤九郎处接收送给信长的鹰,顺便和贞胜担任接收美浓三人众遣质归顺的使者,然后和贞胜等人迎接义昭,热心安排我那老家翁住进舒服的宅邸,伺奉可口的饭食,还摆出精美茶宴陪伴聊天,博得我家翁的好评,在当日的记述中留下了几个赞。
他年纪相当之大,据说天正三年以来就已经不怎么露面,甚至还有传闻说他早就消失了。然而这位似已去世的老人又出现了,他在舱篷窗口探眼而觑,问道:“殿下,可是要在这里下船?”眼神疯狂之人见我慌忙收足回袂下,就啧然道:“你别慌张,他看不见的。这家伙退休很久了,跑回来住在乡下养老,听说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好,我们在里面说话,他听不到。”
“我能听到,”那老头敲着舱篷,探眼觑视道,“主公,你有没留意到她两只袜子似乎不同款呢?”
“哪有?”我红着脸将双足藏回袂下,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贼眼溜溜哇?你一把年纪,没想到还这么色。竟然耳朵也还好使,偷听了半天是吧?立刻给我转头走开,不许看!否则我把你跟信盛、林秀贞一起流放……”
“主公,你怎么比我还记性差了呀?”篷舱外的老叟伸着头笑觑道,“你怎么忘啦,信盛和林秀贞早已被你流放了。”
“是吗?”眼神疯狂之人纳闷道,“怎么我还总觉得那两个老家伙仍然在身边吱吱歪歪、从来没离开过的样子……”
“信盛死了,”篷舱外的老叟叹道:“主公,我也常觉得他们跟那些先后死去的老伙计、旧日同僚一起仍在咱们身边陪伴。其音容笑貌依故,就像从来没离开过……”
眼神疯狂之人一时怔坐忘言,过了一会儿才怅然道:“没想到竟已不在了呀?我还常常念叨着要狠心赶他们走……”我陪他无言地默坐一会儿,被他拉我的衣袖去擦眼,我悄手揩摸袖角,觉似潮湿。
篷舱外的老叟又唏嘘道:“前阵子还听说你把跟随信盛一同流放的其子信荣召回了,怎么你又忘啦?唉,阿胜公子的舅舅你还记得吗?我们跟义昭决裂的那年,你本来要派他跟友闲去与义昭交涉,却因为阿胜的舅舅患眼疾,于是急忙让我代替。结果我没谈拢,义昭拒绝你的建议,我等的努力宣告失败。你和义昭开始武力对抗。你领兵进京,我也随军出征。放逐义昭将军之后,最初的祸苗却烧起了更大的火,燃向四处,阿胜公子的舅舅战死于苇原之战。然而你却流放了他舅舅一家……”
“不要再唠叨!”眼神疯狂之人烦躁道,“当心我把你跟信盛、林秀贞以及阿胜的舅舅一起流放,让你去跟他们凑成一铺麻雀牌局。”
我纳闷地瞅着他在舱口端坐的影廓,心想:“信正的舅舅不是已经战死了吗?怎么他又迷糊啦……”
“不许笑话我,”眼神疯狂之人递茶过来,低哼道,“尝尝我的茶艺怎么样?”
童子捧献于前,眼神疯狂之人举瓯奉曰:“为君以泻清臆。”
面对朱权《茶谱》书法挂幅,旁边点香缥袅,花枝插壶两三束。我依循茶道礼节,接盏品尝,赞赏曰:“承蒙赐茶。非此不足以破孤闷。”
饮毕,童子接瓯而退。
“这船被我临时改成水上茶庐,”眼神疯狂之人不无得意的问道,“像不像当年我们去划船的那一艘水上茶舫?我的茶道怎么样?自从你十三岁那年教我学会你们那种宋明点茶之道,我有空也勤练,并没忘记端、接、饮、叙这些颇为谨严的礼仪。不过长益说,你后来自悟了闲憩之茶,信奉随遇而安、随缘而为,越来越不拘泥于礼数,是不是呀?”
我恭坐回答:“从饮茶、品茶、讲究茶艺,再到追求最高境界,亦即茶道。此道中人常将茶艺与茶道结合,艺中有道,道中有艺,然而所谓‘道’,它通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你却完全可以通过心灵去体会。所以最后不着痕迹,无拘无束,才是化境。”
眼神疯狂之人忍不住过来搂抱,赞叹道:“难怪家康那么赞赏你,我听他常跟我提起你一个小名儿,我正式给你一个名字好不好?”我红着脸在他怀抱中说道:“什么小名儿呀?我哪有小名儿……”眼神疯狂之人低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家康在背后常叫你阿……”
“阿什么?”我抬头瞧他,但见眼神疯狂之人又正襟端坐,瞥着舱门外现出的一个谢顶老头身影,取扇自摇道,“正虎,你还记得她吗?”
“久秀所赞盛世华颜,如何能忘?”谢顶老头在舱门恭敬地拜道,“此位小姐是茶水大师和一如禅师将点茶之道与煎茶之道合二为一的高足,昔又获得久秀大人将绍鸥的抹茶之道悉数传授,天下三宗匠都说她年岁虽小,早就是不世出的茶道高手。如今主公得之,老臣恭喜你!”
“此是侍奉过久秀的楠木正虎,”眼神疯狂之人抬扇向舱门指了指,转觑道,“如今是我身边的右笔,自称楠木正成的子孙,一直哀叹家门中落,盼望朝廷取消祖先楠木正成‘朝敌’的罪名,后来在我的努力下圣谕皇勅免了楠木正成的朝敌罪名。我还帮他谋求叙任式部卿法印,从那以后他一心一意追随我,平日当友闲的助手。此人书法很好,听说属于‘世尊寺流’。我背后那幅朱权‘茶谱’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我惑望道:“可我不记得在久秀大人那里有没见过他……”谢顶老头在舱门恭拜道:“老朽很早就跟随右府大人了,留在久秀那边当卧底,被久秀怀疑,从他身边越退越远,然而距离得再远,也被小姐当年的光彩照射到心神俱眩,久秀和友通他们在清水寺将小姐奉为茶艺女神一般,给我们留有难以磨灭的印象。那时小姐芳华十二三岁,容颜确是娇艳不可方物,而且气度雍容华贵,举手投足皆似带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圣光彩。久秀大人尤其沉迷得很,若不是因为他害怕信虎公,特别是信长殿及早上洛,恐怕久秀大人早想抱你走了……”
我听得不好意思,红了脸说道:“应该没有吧?久秀大人不会这样想的,况且我一直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好看。后来洗尽铅华,安心为人妇,经过了这么些年劳碌,是不是已跟猪一样啦?”
“没有!哪儿跟猪一样呢?”谢顶老头在舱门摇头道,“如今更成熟美艳了。老伙伴们见了皆赞叹不已,年轻小辈们更为之疯迷,不信你问主公……”
“闭嘴!休要再说这些肤浅的方面,”眼神疯狂之人抬扇遮脸,低哼道,“她之好,岂是你们这些浮浅之辈能懂得的?滚开,不要妨碍我们聊高雅话题。不许偷听,以及偷看。尤其是你,秀顺啊,别以为我没注意到你还在舱窗那里探头探脑。你都老到退休了还这样?你们两个老家伙立刻给我下船,去信雄那只小舟老实呆着,不许过来!否则我把你们跟信盛、林秀贞以及阿胜的舅舅一起流放,让你们去凑成两铺麻雀牌局。”
耳听得两下落水之声,我忙转头张望。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两只小船相邻这么近,都快靠到一起了,直接走过去都可以,你们还掉水?老就不要再出来混了,安心留在家里多好!我去打打杀杀都不需要你们,泡妞带上你们更多余……”利长和庆次忙捞起一脚踩进水里的老家伙们,拉他们到那边船上晾干。
“这帮老家伙……别理他们,尤其是久秀!”眼神疯狂之人掩上窗帘,冷哼道,“幸好我及时带兵打去京都,你才没被他染指,你知道他后来多憔悴吗?”
后来我听家康说,久秀被眼疯之人或者无情岁月折腾成一个佝偻衰颓的老叟模样。
家康前去拜谒信长,见一老人侍奉其侧,问其为谁。信长笑曰:“此是松永弹正。至今为止做了三件普通人等所不能及之事,弑公方为其一,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胆敢行刺将军;其二、背叛其主,反出三好家族;其三,烧毁东大寺的大佛殿。平常人恐怕一件也难以完成,莫说三件。”家康听毕无语而视,久秀俯伏流汗,意不自安。
这样的场合,纵使是素来工于心计的家康,心头也微微升起一阵寒意,后来他回忆时感叹道:“弑君弑主藐视神明,是怎样荒诞而大逆不道的行为!不料却是那样一个畏缩可怜的小老头干出来的罪大恶极之事……”
信长和家康的描述,似乎坐实了久秀纵火焚寺、不敬神灵的罪名,并且其背叛三好氏复又背叛信长的行为,致使不少人将其看成大奸大恶之徒,可是久秀方面的《多闻院日记》却做出以下描述:“今夜子时初,多闻山军与大佛之阵展开数度合战,兵火余烟殆尽粮仓,法花堂起火,大佛的回廊随之起火,丑时大佛殿也燃着了,猛火漫天,急如雷电,一时顿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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