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无双之蛇-《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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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下暗怵:“哇,园子里有蛇呀……”正要去拿小镜子走开,小狗儿听闻动静又开骂,高次轻手给了它一耳光,搧其嘴曰:“住嘴,别吵!”小狗儿挨掴,更激动地开喷。高次张牙舞爪,作势要扑来咬它,小狗儿吃惊蹦跳,转身咬起地上的镜子一溜烟跑掉。

    我伸手去捡了个空,眼望小狗叼镜又溜,难免懊恼。高次背朝我这边,伸头往刚才蛇游进去的那簇草间探觑,收起竹箫,取出个哨儿,说道:“咱们先从吹哨开始练到熟,进阶之后再提升为竹箫召唤。”说完,嘴含哨子朝草里一吹,我提醒不及,那条蛇突然伸头出来,倏咬高次的嘴唇。

    冷不防一咬之后,那条蛇簌然又缩回草间,高次叫苦不迭,捂着嘴哭着跑开了。

    我唤了他一声,没听到他回应,只好继续追寻小狗儿而去。然而转来转去,没看见那只小家伙。我忽感好笑:“干嘛要追它?越追越跑,说不定不追了,它反而又跟上来……”于是我改而从容缓行,走到一大片张灯结彩的树丛之间,听到高处有人叫唤:“这儿呢,这呢!”

    我仰头看见天守阁上有划火柴的闪光,一个人影在上边招着手说:“上来,给你看个东西!”

    “诗集吗?”我揉着眼上楼,偎到栏杆边,瞧见信包架起一个长管大筒,我走近说道,“我这会儿不是很有精神看诗篇。”

    “那就不看诗,看别的,”信包见我闷闷不乐,指着不知何时从云雾里冒出来的月亮,叼着烟卷儿说道,“你从这筒子里瞧瞧月亮是啥样儿。”

    我伸眼凑近一瞅,难抑惊奇道:“哇啊!好大一个饭团……”

    “饭团儿?”信包连忙校正镜筒,一边摆弄,一边懊恼道,“可能我没调好,许多人用它看月亮都觉得像一个大饭团儿。不知怎么弄才会好,这东西很难弄……还是用千里镜看附近的风景算了。”

    “不仰望星空了吗?”我接过他呈递来的加长筒千里镜往楼下一瞅,忽有所见。“咦,我看见它了。”

    “看见谁?”信包接过千里镜往下边乱瞧,说道,“五德不知从哪儿捡来养的那只小狗吗?它很滑头,不好捉……”

    我把千里镜还给信包,转身便奔下楼去,在楼梯说道:“我去抱它上来。”信包在天守阁上张望道:“它不爱给人抱的。不过你再试试看,我用千里镜帮你盯着它……”

    我跑下来一寻,小狗儿又溜没影了。信包在天守阁上打手势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池塘那儿!你先穿过这片树荫,走曲廊往右拐。出那道月门就看见它了。”

    “又走曲廊啊?”我无奈只好依随信包在高处的指点,穿过绿荫,沿着一条弯弯廻廻的碎石小径,踏上迷宫般的曲廊,果然又转到头大,拐来拐去,走半天也没个尽头。走到就要吐时,前边有提灯笼的人影出现。

    “可找到殿下了,”见我扶栏愣望,两个小姓迎上来恭拜道,“路不熟很头疼是吧?这片园子本来就大,经历了几代的主人,老主公信秀大人又扩展过几次,更如迷宫一般。我们刚来的时候也这样,住惯就没事儿了。殿下且随我们往这边走。”

    我愕觑道:“你们是谁呀?”小姓模样之人躬身说道:“贞胜大人命我们跟随夫人。不论夫人去哪里,自当寸步不离左右,随时听凭夫人使唤。”

    我没挪步,蹙眉问道:“我到底是夫人还是殿下来着?”小姓模样之人相觑道:“这个……”

    这两人似觉我毕竟存了点儿心眼,并没肯轻易跟着走,又互觑微笑,左边一个青衣少年说道:“在下高桥虎松,旁边这个小厮叫兰丸。不是森兰,是伊藤兰。请殿下放心,我们是主公信长殿身边之人。”

    我不记得在眼疯的家伙身边有没看见过这两个人,闻言仍未动弹,转望树梢天守阁方向,犹豫的说道:“信长殿身边之人,如何会听贞胜大人之命,却遣来跟随我?而且那边树后还有谁探头探脑……”原本我还不至于这般小心,先前听了蒲生之言,加上友闲、贞清、秀政他们一席话,受到提醒,难免有了些戒惕之心。

    “夫人莫慌,”树后走出一人,肩后挎着弓箭,拜伏道,“在下牛一,来自太田家。乃信长殿麾下六人众之中的‘弓三张’其中一人,现任信长殿的弓术傅役。奉主公之命,专来悄随左右保护夫人周全。”

    我抚栏而觑,问道:“那边树后似乎还有几个晃闪的身影,也跟你们一起的吗?”

    “夫人好眼力,”另外几簇树后转出数人,一齐现身,到廊前躬拜。其中一个平头的汉子说道,“不过我们和他们并非一起的。在下安养寺高明,与同伴寺西是成、寺西正胜、桑山重晴、种橘成章、猪饲秀贞,还有这位,他叫提教利。我们全是长秀大人的家臣。旁边最小的那位是长秀大人的女婿稻叶典通。其乃贞通之子,亦即一铁的孙儿。”

    后来我听有乐说,这帮家伙祖辈似皆原本便是渡海迁徙过来的,先祖种桑为业就以桑山为其家族的家名,至于种柑橘的、养猪的、靠寺庙为生的,也均如此各以祖先所操生计为家姓。我正纳闷地望着那个名叫“提教利”的黑袍家伙,肩后挎弓之人说道:“在下也认识他们。皆乃长秀大人得力手下。长秀大人不只是主公的同乡小伙伴,还是主公从小到大的朋友和亲族。十五岁便出任信长公的近习,并娶了信长公的养女、其兄信广的女儿,嫡男长重迎娶了信长公的五女,两代连续成为姻亲是其他家臣都没享受到的。长秀大人稳重的性格,深受主公的信任。”

    丹冠羽带飘飘的长秀乃是信长帐下名将、“清洲四大天王”之一。自小跟随信长,逐渐成为与权六并列的股肱之臣。不过他先辈从前并非信长家臣,而是平起平坐的旧时同僚。长秀的父亲与信长之父信秀同为尾张守护麾下重臣,次子长秀自从跟随信长,在百姓中流传着“木棉一样的藤吉、米一样的五郎”这般逸话,可见长秀的重要地位。秀吉在信长家如同生活中到处都能用得上的木棉,而长秀则仿佛是百姓生活必不可缺的大米。信长家的兵事、战斗方面主要由权六操持,内务、调略方面则是长秀独挑大梁。

    长秀不仅在负责确保各地的援军、补给的路线和战后处理等诸事上颇有能力。信长上洛后,曾让他与光秀、秀吉担任“京都行政司代”。长秀在清洲军其实是与权六齐名的猛将,因此也被称作“鬼五郎”。

    此人处事稳重,深得信长的信赖。虽然主管内务方面,但在兵事上也有杰出的表现,几乎参加了清洲军的全部战役。而且他出战通常是兵不血刃取胜,惯靠计略,曾以切断水源的方法,轻松地夺取了敌人的城池,或者成功劝降敌方城主,历来战功无数。据说他最强的谋略,就是帮助信长成功策反龙兴公子的重臣“美浓三人众”,最后出谋用计拿下稻叶山城。因为表现出众,丹羽长秀与胜家权六、泷川一益、明智光秀并称为清洲四大天王。正因如此身为后辈的秀吉才会从胜家和长秀的姓中各取一字,将自己的家名改姓“羽柴”,以此表示出对他们二人的尊敬和信赖。信长讨伐浅井时,得到了朝廷的许可,将官位赏赐给老部下们。但长秀却坚持不必如此,拒不接受这身份和荣誉的象征。由此可见,长秀在忠诚、随和、稳重之外,也有自己固执的一面。

    “丹羽大人坚持让我们也跟来保护夫人平安归返家中,”那个平头的汉子说道,“毕竟伊集院忠栋刚才闹过事儿,此人身手太硬,便连十河存保的飞刀也没伤到他分毫。丹羽大人认为留着他还有用处,须加笼络,然而不可大意,便差我们不远不近地跟随夫人身后,暗中护送,以策万全。”

    “他到底该叫‘丹羽’还是叫‘惟住’呀?”我噙笑问道。“先前还听权六一会儿喊他‘鬼五’,一会儿又唤‘米五’。”

    肩后挎弓之人说道:“回禀夫人,所谓‘惟住’是主公帮长秀大人从朝廷求来的赐姓。至于权六老爷子,向来与他交好,总爱亲热地乱唤小名儿。夫人放心,高明和他的伙伴虽不是主公所遣,不过这些也皆属奉命保护你的人。而那位高桥和他身边的兰丸,确乃主公身边随侍的小姓众,受贞胜大人委托,听候夫人差遣,顺便为夫人领路。”

    既然这样,我只有做个无奈的嘴形,转身微笑向他们施礼道:“那就有劳了。”迟疑地跟着那两个小姓走的时候,我心下暗自担忧:“周边远近都有人跟随守护,如此一来,我要悄悄溜走,岂不是更难?唉呀,幸侃半路上冒出来这一通闹腾,又给我增加了脱身的难度……”

    先前我不愿跟殷灭败、佐助一伙走,非仅因为毕竟我还不那么相信这些陌生人,尤其是我觉得他们自己要安然脱身都很难,何况带上我同逃。我虑及身上有喜,既怀已故的夫君骨肉,为免有失,不想多折腾。而且有些事情似乎还没弄清楚,每当冒出要溜走的念头,我又觉得当真要离开,大概还不是时候。

    前边迎来一个提灯小侍,行礼道:“且往这边走。”我隐感不安,问道:“却要带我去哪里?”因见领路的青衣小姓亦以询问般的目光投觑,提灯小侍恭然道:“小的奉命先带殿下去住处,认识一下路。其实也不远,就在前边。”

    “什么住处啊?”我揣着疑惑,又跟他们走了一会儿迷宫般的曲廊和小径,觉得前边有些景物似曾见过。又有个提灯小侍从树下迎来,施礼道:“就这儿了,往这边进来更快些。”

    我忍不住转顾道:“我好像来过这个地方。”陪在我身后一个似更年少的小姓抬着灯笼照看四周,说道:“夫人好记性,阿犬殿下就住在旁边那片园子。先前你来过对吧?”

    此时除了几个随侍的少年陪伴左右,我留意到周围没有其他人影。青衣小姓见我东张西望,便说道:“却与阿犬殿那边不同,先人祖传留下的这边园子很隐密,别人不许擅入的。”说着领先而行,跟随树下迎候的提灯小侍,往园林幽深处走去。

    走了一阵,我觉得又离阿犬那里越来越远了,而且前边看不到什么屋子,全是荒林怪树模样的光景,难免心中惊疑忐忑。便在不禁开始往坏处胡思乱想的时候,走在前边的提灯小侍说道:“到了。”

    “怎么这样远呀?”我身后那个似更年少的小姓抬起灯笼照看周围,说出了我心里憋着的话。他不时转顾道,“而且幽僻。树上也没挂萤灯,幽暗到看不见路了。夫人当心脚下,别绊摔。这些曲径似乎好久没人走过,崎岖不平,到处乱长草。”

    “别小看这些乱长杂草的曲径,”领先而行的青衣小姓伸着手持的小宫灯指点周边,说道,“鹭山殿从美浓嫁来的时候,当年曾经住在这里。听说她父亲派来探望的僧人发现这儿景物路径,甚至一树一石所处方位皆不寻常,外围似依奇门遁甲布局,里边的园子结构又有另般布置,暗含密教的手段。显然这里从前住过密教高人,抑或先前的主人邀来密教高人帮他做此布置,不知是为了防范什么……总之,大家小心别迷路,只走有标记之处。”

    我望着前边林雾里两个伸着长杆竹杖指点标记的黑衣老叟,蹙眉问道:“鹭山殿是谁呀?”

    “就是归蝶夫人,”领先而行的青衣小姓辨觑路径,小心翼翼地迈步带路,说道,“我们主公信长殿的正室浓姬,当年她便住在这里。”

    我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后来她去哪里了?”小姓皆摇头道:“我等不知。莫非夫人你知道?”我摇头而笑,说道:“谁知道啊?”

    归蝶夫人的母亲小见是东美浓那边明智城主光继的女儿,后来我家大膳大夫信玄和儿子胜赖先后攻略东美浓,曾经拿下明智城。光秀就是这地方的人,据说还是小见她家的亲戚。不少人喜欢用他们出身的地名来做自己家族的家姓,我知道信长的妈妈土田夫人祖上就是用了土田这个地方的名称为她家的姓氏,光秀也一样。除了明智城出来的光秀,此外还有不破城的光治、十河城的存保、稻叶山的一铁他们家族。当然还有我父亲也是不例外,他的姓氏也来自他出身的那个城。还好他没出身于寺庙,不然我的姓名就会是这样的:龙造寺须和、德大寺须和、西园寺须和、安养寺须和……之类。假如他出身于酱料作坊,我的姓氏大概会是“阳舜坊”、“好味坊”、“香辣园”之类的招牌名号。

    还有些人以祖传职业为姓,假如我家祖先养蜂为业,那我就会变成“蜂屋须和”,去跟蜂屋赖隆认亲戚。如果祖先是养猪的,我的姓名会变成这样:猪饲须和……

    我想到好笑之处,摇头道:“简直了!”

    “对呀,简直太难走进来了,”陪伴我身畔提灯照路的小姓以为我和他一样也有同感,摇着头在阶下说道,“这样进出真是很难啊,形同幽禁一般。”

    青衣小姓领路到庭前,见我听了不由微蹙眉头,便瞪那似更年少的小姓一眼,说道:“这虽是贞胜大人的安排,主公亦同意了。让夫人先且住到此园,固然进出有些不方便,好处是环境幽静,适合休息安养,不受外人打扰。”说到此处,小心谨慎地扫目觑看四周,探嘴凑近,低声说道:“此处环境布局,适合保护夫人。”

    “屋里已经打扫好了,”又有个小侍从廊下迎来,恭候阶前,说道,“今天先且这样,料想不日便会安排女侍过来伺候。到时候还有婢女、仆役、妈子们跟随而至,她们自会清扫得更仔细些。”

    小姓们指点几个家伙到廊间挂灯笼,外边数杆灯柱依次点亮之后,庭院四面也渐渐有了亮光。因见我瞧向草丛边那块铭刻字样的斜石板,青衣小姓说道:“此处叫做‘鹭园’,刚才我们经过那个地方是‘犬园’,这两片相连的大园子很古老,原本不叫这些名字,记得老人们提过那边好像叫‘蛟林’这边叫‘龙渊’,听说传了好多代主人。数十年前又在我们老主公信秀大人手上扩连一起,翻修过几次,成为现在大家看到的样子。”

    那个似更年少的小姓抬手指了指园外林雾迷离之处,说道:“园后不远处那边树林据说有大片历代存留的坟冢,许多人从来不敢去。甚至这边我们也都很少来……”青衣小姓皱眉道:“唉呀,兰丸你说这些干什么?不过这边确实比阿犬殿那儿更加偏远多了,不知当年鹭山殿为什么要住到这里,居然还能在这儿住了那么久,直到此后再无音讯。”

    我慢慢脱了靴子,迟疑地被领进屋里坐下,扫觑清冷陌生的四周摆设,难抑忧虑道:“贞胜会不会也要让我在这里住到‘此后再无音讯’啊?而且你们觉不觉得,这屋里好冷!”那个似更年少的小姓也哆嗦道:“是呀,比外边冷多了。一进来我就发抖,怎么回事呀?”

    青衣小姓到屋里各处转了转,皱着眉头出来说道:“是很冷,里边气味也不怎么好,太久没人来住就会这样子。因而刚才他们将门窗全都打开了,于是更冷。等会儿我让他们关回去,还好这儿添加了些小炉过来,煮煮水、烤烤火,渐渐就会温暖一些。”

    小姓们点了几个炉烧水,见我坐那里发抖,青衣小姓就说:“里屋有新送来的被褥,殿下若想歇息,可到被窝里去,捂一会儿便不再觉得冷了。”说着便领我去卧室就寝,还提了个小炉进来,细心地放置在榻席边,然后躬退道:“小炉过会儿就会渐渐暖屋些了,殿下放心歇息,我们奉命在外面守候,还有什么要做的,尽管吩咐。外边留人守夜,随召随到。”

    我转觑四周壁物森冷,问道:“有乐知不知道我住到这儿?”青衣小姓退至门边,摇头说道:“我不清楚有没有人去告诉长益公子,这是主公和贞胜大人他们的安排,兴许过后他便会得知。”

    我蹙眉说道:“我想见有乐,可不可以请你让一人去找他来?”青衣小姓想了想,在门口回答:“这就安排。”

    望着小侍们次第退出屋外,我几乎也想跟着跑出去。其实我很怕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独处,尤其夫君不在之后,巨大的悲痛之感会在这个时候抑止不住的涌出来,将我吞噬。

    反而只在别人之旁,或者人多之处,才有助于让我得以从哀痛之情纷涌的汪洋中暂时抽身而出。这时周围又寂静了,无边的冷夜气息将我包围。却不同于在阿初房间里那时候,当我在被窝里无声地呜咽流泪,懂事的阿初便会从后边递来巾帕儿,甚至轻轻伸来小手抚摸我的肩膀和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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