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秦风汉乐-《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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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流落在外这期间,有馬随叔父大村发起派遣天正赴欧少年使团前往罗马觐见教皇,还将领地献给教会。并且受范礼安神父的洗礼,取教名为堂·普罗达西奥。此后普罗达西奥这家伙联合义久,在冲田畷之战杀死宿敌隆信。

    他父子都是深受叔父影响,有馬之父义贞当年在弟弟大村影响下受洗。此时有馬他们家倍遭邻乡拜佛的纯尧、纯贤二兄弟的压迫,而二兄弟的后台则是龙造寺隆信。

    “龙造寺隆信是有很大势力的,就跟一向宗那样。”幸侃语如滚雷般咕哝道,“他们贪婪地吞食正在衰落的大友家旧领。有馬这厮本身也跟墙头草一样,不是很靠谱。我说你们呀,与其打义久大人女儿龟虽寿……啊,不是……龟寿的主意,还不如帮我们大人对付龙造寺势力,反而容易博得我们家的好感。你不帮我们自己也能打赢的,不过最好还是能帮就帮一下忙。幽斋,你先前不是说要帮忙的吗?”

    藤孝摇了摇扇子,眼朝长秀转觑,说道:“幸侃呀,首先你要乖,做人要老实,不可乱出幺蛾子。最好是写封信回家,让你儿子忠真过来一下。”幸侃语如闷雷般的嘟囔道:“不行!忠真是我继承人,怎么可以送出去当人质?”秀吉挠嘴纳闷道:“你这么肥,怎么生出小孩来的?”幸侃语声浑厚地笑道:“又不是我自己生出来的,关肥什么事……呵呵呵!”秀吉挠腮问道:“你儿子不是你生的,却是谁生的?”幸侃掩着脐下,语声雄浑的说道:“我老婆生的。”

    秀吉动了一下嘴巴,似是本想刨问什么,却又生生咽下了。长秀瞥幸侃一眼,捻着微须说道:“没事儿。他既然大老远地从九州的大隅那边跑来京都盖了房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况且和尚也跑不了……幸侃呀,龙造寺的事情我也从右近那里听闻宗麟他们提过。别担心,你们几家在九州那边联起手来一块儿干,龙造寺隆信他干不过你们。迟早得玩完,兔子尾巴长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大隅那边盖过大宅子呀?”幸侃纳闷道,“那边太偏僻了,我登台都没什么人看的,就只一些乡亲,缺少高雅之士。所以我一咬牙,决意上洛,直接往京都发展了。毕竟氛围好……”

    “其实,我也是高雅之士,”权六从我身后转出来,摇着精致小折扇,面朝幸侃,眼瞟着我,说道,“在北之庄我做了很多诗。其中口占这首绝句尤其好,你们肯定没听过。我念给你听噢?”

    幸侃愣望他,嗡声嗡气的问道:“什么诗呀?”

    没等权六开口吟咏,长秀、藤孝、秀吉等众人纷纷转身走开,大家几乎异口同声,一齐念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啊思故乡……”

    “秦时明月汉时关,”夜雾苍麓间,有人遥发一声清啸,在琴音幽玄之韵中憬然道,“我们都在异乡,故园远在天涯。”

    “今夜竟然有一轮好月,”目光疯狂之人正自仰面观赏,闻声一怔转望,贞胜趋近其畔,惕然道:“琴音犹在,看来殷破灭还徘徊未去。不过发啸说话之人应该是秦惟。”

    目光疯狂之人向我投来一眼,低哼道:“她在这里,甲州的人还未必甘心这么快就离开。”贞胜也瞥我这边,蹙眉道:“不知她与敬灭有何瓜葛,居然能使殷破灭这样的人物出现。”

    “精彩啊,”有个小子飞奔回来说,“鎗对鎗,鬼武与秦惟势均力敌。”

    “在哪儿?”秀吉忙问,“他们干上了吗?”

    那小子边跑边说:“在那边撞上了。还真是硬碰硬,太精彩了。不过鬼武只是随手拿了支长鎗,那谁叫我回来找他的无骨鎗赶快送去给他使。你们有谁看见无骨鎗了?”

    “精彩!”又一人奔回来激动地叫嚷,“好久没看到这么精彩绝伦的打斗了。灭败四徒死仨!”

    秀吉拉住问道:“谁干掉的?是不是稻叶一铁呀,刚才看到他杀气好大……”

    那个激动不已的家伙摇头道:“不是他。总之,你们赶快去看,不然打完收工,就没得看了。”

    众人一拥而往,我正自倒退着走,寻隙儿要溜,有乐挤过来拉住我衣袖,小声说道:“打架不要去看。他们都去看打架,你别往那边凑热闹。”

    其实我是要往相反的方向开溜。不过听到有乐的声音突然在耳旁响起,我心情也有松弛之感,转面问道:“先前你怎么不搭理我呀?”有乐东张西望的说道:“你不也没搭理我?光爱在我哥旁边凑热乎……”

    “哪有?”我不由好笑,轻轻抬手捶他肩膀一下。有乐叫苦不迭的道:“别捶这边!先前我去枯树坡那边采木耳,摔了。你瞧我这膝盖……”

    我正弯了腰要瞅,耳听得夜风送来一片叮嗡叮嗡的琴声,随即林间又飘出叮叮咚咚的不知什么乐器奏响。有人讶异道:“汉乐府磐音还是战国编钟来着?”有乐闻声转觑,打招呼道:“咦,充房?你怎么也在这儿凑热闹来着……”

    有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扭扭捏捏地走来,说道:“你哥让我看西餐弄好了没,弄好了就回来叫他……”话未及毕,便接二连三挨奔跑过的人撞着撞着撞没了影儿。

    “咦,他又去哪儿啦?”有乐转面寻觑不见,啧然道,“别管他了。那是劝修寺晴秀之子,万里小路家第十六代当主。母亲为左京亮之女,后来他成为万里小路辅房养子继承家督。总之这家伙名叫充房,虽说属于公卿,不过自从他和德大寺实久、二条家的昭实他们一起来当了我那位哥哥的侧近,就总爱到我们家凑一起厮混。除了跟着他们一伙儿吹拉弹唱混吃混喝,别的本事没有,还能混得这么溜儿,也是没谁了……”

    充房比我年小好几岁,日后由于扰乱宫中风气等事情被流放。他这一生主要的事情就是玩,还爱拉着有乐他姐阿犬跟前夫生的儿子一成陪他玩儿,后来他玩大了,与皇上的典侍玩出了幺蛾子。所以就玩完了。

    处置他的时候,他哭哭啼啼。那天我才明白大将军父子从前安排我“为日后计,宜多了解宫廷之事”所指何意。处置了充房一帮人、整饰了宫中风气之后,次年我以替代母亲身份入宫照看养子秀忠当了皇后的女儿。也就是说,当了秀忠的妈许多年以后还要继续当他女儿的妈。不过也算得享天伦之乐,他女儿生下了亲王,而我亲生儿子们也混得不差,有一个还主理刑部,帮秀忠拿人,另一个孩子也陪在秀忠身边。总而言之,我在宫中一住就是十二年。直到秀忠过世,我出家。

    在那以前,我还没想到后来会是这样。

    “总之,”有乐笑道,“我劝他改名叫‘填房’,他不肯。硬要叫‘充房’。不过我看也是同一个意思来着。你看看他们家的家名‘万里小路’,哪有用这个东西来当姓氏的?说不定也如幽斋他们常说的那样,这帮随便乱取个姓氏的家伙可能全是渡海迁移过来咱们这里的,就跟义弘、元亲他们家差不多。你看看义弘他家那帮家臣,伊集院忠栋、长寿院盛淳、种子岛时尧、比志岛义基、入来院重嗣、以及颖娃、桦山……你知道桦山属于阴山一带的山脉南段,大概在蒙古附近。至于桂忠诠、许仪后,还有那个元亲的师傅秦惟,他们根本就连改个姓氏都懒了,直接就这么叫。”

    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披着件旧褂子冒出来,跟在有乐身后,说道:“义久身边那个名叫许仪后的亲信,又名许三官,原乃明朝江西吉安县桐坪乡人氏。他医术高超,名声远播,从前常在大明东南沿海一带行医。据说是被海盗掳至九州的,在那里行医维生。由于他精通医术,为人正直,当地的居民都很敬重他。有一次,义久患了重病,久治不愈,听说许仪后是神医,就召他进见,不仅治好了义久的病,还留他在鹿儿岛做藩医。此人从而出仕义久家,娶妻生子,成为家臣。听说曾向义久递交了一份‘协惧哀告’,陈述了海盗头目陈和吾、钱少锋率众在大明东南沿海一带骚扰,弄得人心惶惶的罪恶。义久采纳他的建议,派兵诛杀了这伙海盗,为大明东南沿海百姓除了害。看来义久也没忘掉他自己出身秦氏这层先祖渊源……”

    有乐转头看了看他,笑谓:“那你呢?你们横山家是不是也跟西夏李元昊起兵的那个名叫‘横山’的地方有些瓜葛呀?我听利家那边的家臣横山常知说,或许你们横山氏就是当年宋朝的时候跑过来的。他们家到现在还爱吃馍,我觉得就是一种疙瘩,不是那么好吃。咦,对了。我们这里那个关纲长不知道跟关云长有什么关系?看他们都喜欢留那么长的胡须,爱耍大刀和摆造型。”

    我觉得正在往前走,就悄悄问有乐:“我们去哪儿?”

    名叫“万里小路充房”的家伙在远处招手叫唤:“去吃西餐!主公要我们跟他去吃西餐……”

    “咦,他怎么又跑到那么远?”有乐伸头一望,转面说道,“我哥的西餐有什么好吃的?不如回我那儿去,咱们吃鱼煲!”

    我问:“是了,你妈妈呢?不是说她要来吗?”有乐啧出一声,叹道:“我也以为她要到了。然而不幸的是,我妈妈跟我老婆是住在同一个方向的,那边发大水冲坏了桥,把我妈妈也挡住了,一时过不来。所以鱼煲还是我们自己吃掉吧,给她打扫干净的房间你先去住,岩屋小院那里边大得很。而且只管放心,我老婆不会去她那边的,就只会来骚扰我。还好她来不了,水把她挡住了。”

    一人掩着嘴小声问:“你妈妈岩什么殿据闻乃是信秀大人最后的侧室,也就是你父亲生前最后一个小妾,听说很漂亮,极受宠爱。由于美丽迷人,使你父亲才壮年就死于酒色过度中风,为什么你哥哥不生她的气呢?”

    “我哥不生我妈妈的气是因为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有乐转头寻觑话声传来之处,忿然道,“我爸爸哪里是死于酒色过度中风,那是具教他们家胡诌出来的,没想到你们都信以为真了,难怪我哥哥这么生你们这些人的气。其实我老爸是肝臓和心肺不好,我们家有好几个人这样,我姐姐阿犬也是同般症状。难道她也是酒色过度?”

    其实他那位疯眼哥哥一直很生气。生爸爸的气,是因为这位疼爱他的父亲死得太早,而且死得不是时候,那时他们家正处于凶险处境之中,父亲却撒手人寰,将家业重担留给了他这一帮小孩。信长继承家督的时候,幼弟有乐大约才只有五岁。其他的哥哥其实也没多大,我出生那年,信秀第八个儿子秀孝被叔父信次的家臣误杀,死时年龄不到十五岁。信次吓得弃城逃跑,而信次的家臣害怕遭到信长报复,坚守城池不出。由于秀孝是信行疼爱的弟弟,信行因此还曾去城下放火,信长与信行也都为秀孝而攻击叔父之城。

    从那时候起,信长越来越生气,还生他妈妈的气,由于他母亲偏心,支持胞弟信行谋反纂位,以致信行被家老权六出卖,遭秀隆袭杀。信长原谅了权六,重用了秀隆,还让权六帮着抚养了信行之子信澄成长。然而信长难以原谅自己的母亲,却并不因父亲的过早亡故而迁怒于有乐之母。他反而对有乐的妈妈很宽待,让她安心留在家中照料年幼的弟弟长大。

    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朝着一个溜开的金发家伙身影扬了扬下巴,说道:“别理他们,就会道听途说。”有乐身后一人隐入黑暗,刚现身又即消失无踪。见我瞥去一眼,有乐低声说道:“那是我新到的手下,千贺是个高手,平时不怎么露面。”

    “新到的意思不是指他新收的手下,”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撑着小棍儿,在后边说道,“‘又藏’这个家伙一直在他家的。今儿刚从大草城那边赶来,桥断也挡不住他。”

    随即竖起耳朵聆听风中之音,面色凝重地说道:“似是诗经‘国风’。”

    有乐见其神色有异,不由怔问:“什么呀?”雾中一人长衫飘袂晃过,话声却从耳后传来,若近若远,索然道:“没错,更确切的说,应该是‘秦风’。”

    我转头望不见人影,徒自纳闷儿。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朝雾中躬身行礼道:“大人所言甚是。在下认为,更确切地说,是‘无衣’。我觉得‘无衣流’的人应该在附近,意在掩护秦惟撤离,或许亦别有所图。”

    “氏乡,是你吗?”有乐张望无觅,啧然道,“你怎么跟鬼魅似的,越来越飘忽,出没无定哦……”

    雾中之影飘忽不定的说道:“赖乡,你和千贺留神守护小公子和他旁边的殿下,我去前边看看。”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垂首恭然道:“是!”有乐朝我小声说道:“不要怕,赖乡这厮是蒲生家的高手。秀吉向蒲生借来帮我忙的……”

    “秦无衣,”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抬目遥望雾中影影绰绰之处,面色竟似变得惊疑不定,说道,“听说是秦惟的女儿,属于无衣流派的难缠脚色。无衣流派名字出自诗经《国风·秦风·无衣》,远看乍似缥缈,其实手段刚猛,恰如其称‘秦风无衣’。她和殷无伤一样,据闻都属于当世最难对付的两个人,在传说中已然半人半神。”

    有乐突然咦一声,转面瞧我,悄悄问道:“那边树下有个模样甜美的小家伙在鬼鬼祟祟向你招手,还使眼色来着。他什么路数啊?”

    我一见之下,微噙笑涡,说道:“模样甜美吗?你走近一些,看他像谁来着……”有乐走去一瞧,惊讶道:“咦?怎么走近一瞧,却是满脸奸诈……”再凑近些一瞅,咋起嘴儿,不禁称奇道:“正信?你怎么变小啦?居然有这么嫩!”边说边伸手去捏,问道:“脸上搽了什么粉膏?”

    我微笑道:“这是他儿子。”有乐捏着脸问:“哪个儿子?对了,黑眼圈那个呢?到底是不是呀?”

    模样甜美的小家伙瞪有乐一眼,挣脱跑开,又出乎不意地溜到我之畔,抬手遮在嘴边,小声说:“想不想趁机溜掉?不要怕他们,我带来个高手,喏!就在那边树后,瞧见没有?蹲着打呵欠那个!”

    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投目一瞅,低哼道:“传八,他是老刀客永井那边的孩子罢?这家伙出刀很快,你从哪儿忽悠来的?”模样甜美的小家伙瞪季通一眼,又出乎不意地出现在我另一边耳旁,抬手遮在嘴边,小声说:“我可以让传八一下子出刀把他们全干掉,然后我们一起跑回我家,好不好?”

    我摇头微笑道:“不好。你先带他回家去吧……等一下,这些给你路上当盘缠。别忘了分些给你那边的朋友传八。”见我悄塞几片金叶子过来,模样甜美的小家伙挣手后退,摇头不迭的说道:“不行。非接到你同走不可!省省吧,我没那么好罢休的……”

    我不顾小家伙挣扎蹦跳,揪他过来,将盘缠硬塞入怀给他揣好,说道:“行了,去吧!”见那模样甜美的小家伙跟着不肯离开,季通又望了一眼那边树下蹲着打呵欠之人,趋近悄言道:“且先留下传八,我看此刻添加个帮手正好。以防无衣流趁夜雾突袭而来。”

    “所谓‘无衣流’在哪里?正好拿他们祭剑,”随着尖锐磨擦之声,有个肩膀流血的秃老头拖着一支沉甸甸的厚重铁剑,步态蹒跚地走过我们愕望的眼前,一步一杀机,挟带巨大杀气,迳朝雾浓之处踽踽行去。语声铿锵的说道,“你们都让开,有我就够了。”

    “咦,稻叶一铁怎么走半天才走到这里?”有乐不由惊讶道,“我以为他早就在那边跟秦惟厮拼了呢。”

    肩膀流血的秃老头拖剑而行,语声铿锵的说道:“先前棚塌,把我压在里边了,折腾了半天才挣身得脱。加上我肩后挨了安藤投来暗算的稻叶镖袭伤,内心承受着遭到背叛的伤痛与愤恨,血涌上头,一时发晕难支,歇了会儿,没赶上趟。”

    有乐纳闷地望着他蹒跚缓慢行走的身影,忍不住伸嘴凑近我耳旁,小声说:“想是先前他强迫自己重复动作的老毛病又犯了,才没早些蹦出棚倒之处。我有一次看他开门,就来来回回反复开了又开,开了整个上午。你看看,你看看,他又……”我随着有乐手指投眼而望,只见那秃老头被一棵倒塌之树挡住了去路,他伸手搬开树干,然后又放回原地,随即又搬开,继而再次放回原处,接下来他反复做同一件事,那就是来回搬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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