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谁之野望-《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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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海的老尼姑提起我老家翁和他好哥们干过的这桩荒唐往事时满脸鄙夷。至于那位啼笑皆非的小胖子,没人关心他是否找回了妈妈。毕竟他家最终也在他手中灭亡了,由于他儿子后来死于氏康之手,没有继承人,就把景虎也就是后来的谦信公收为养子,以及关东管领一职,连同其家系图、世传的重宝都让渡给景虎,让景虎正式成为其家的家督和后继者,他退出了关东争霸的舞台。

    迎谦信为养子之后,他满脸啼笑皆非地早早出了家,剃发隐居,为当年被捕缚并遭氏康杀害的幼子诵经。本来过着岁月静好的隐居生活,却在谦信的两个养子争位的“御馆之乱”中,久未露面的这位满脸啼笑皆非之人带上氏政弟弟的幼子道满儿一同为了和解出面交涉,两人在前往春日山城与景胜会面的途中被景胜手下的士卒杀害,享年五十七岁。

    此人一生都是啼笑皆非。他率领很大势力亦令自家灭亡。还有与氏康的战斗中没有胜过一次,据甲州留下的史料说因为他觉得氏康是小人物,总是把战斗交给部下,而自身没有出阵,最终造成灭亡的结果。虽然在天文十一年,他向鹿岛神宫奉纳的愿文中有发誓消灭氏康之言,然而毕生被氏康追打逃亡至晚年,却选择了站出来支持氏康之子继承谦信留下的未竟事业。

    当年他亲生的幼子龙若儿被氏康捕杀。许多年后,他带着氏康的孙儿为了寻求和解而一同遇害。

    他抱着仇人的孙儿被杀死在和谈途中的时候,大概也是满脸啼笑皆非。

    “你注意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嘲讽,和自嘲。他躺在那里,无语而问苍天,”眼光疯狂之人发火之际,忽有所见,咦了一声,指着台边一个仰躺地上的小家伙,纳闷地说,“而且连裤子也没穿。这家伙是谁来着?”

    “哦,那是秀吉新收不久的养子八郎,他没事就爱这样躺着,以嘲讽般的姿态,主动引怪……”泷川转面瞅了一眼,刚答没几句,后颈就挨扇骨敲打。

    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他只是躺在那儿,哪有嘲讽谁?你就爱胡思乱想,‘珠光小茄子’就别再想了,地你也拿了。况且秀吉的养子还用你来介绍,他又不是光秀,收谁都是先问过我的,还领到我跟前去了。只不过我没想到小孩长这么快,转眼又大了一点。”说着,又伸扇子作势要敲打,泷川低头说道:“主公教训的是,老臣不敢想入非非了。”

    光秀低着头,我留意到他背梁全湿了,汗水把衣服粘在那里。眼光疯狂之人转身瞥视,哼了一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存怨念。有流言说前次你攻下八上城,我却决意斩杀秀治和秀尚,结果在交换人质前惹恼了他们的家臣将你的母亲杀害。还说未必是你真正的母亲,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毕竟是个娘。然而这般无稽之谈让我听了恶心,还感到可笑。你送母入城?当时八上城让你包围得水泄不通,一个胜利方的主将要换取敌方城主出降,居然要动用到自己的母亲当人质,合不合常理?你们脑子坏了才编造这类故事抹黑我,就像三河那谁撒谎说我让他杀自己妻儿,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杀害妻儿老母了?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

    光秀忙躬伏道:“那些都是无聊浅薄之辈乱编来消遣咱们的戏曲之作,憎恨我们的人什么伎俩都用了,其实不值一哂。乞望主公明察!”

    “我当然明白,”那眼光疯狂之人冷哂道,“不过有人说,当初义昭以二岁的儿子为人质表示投降。可是我并未因此原谅他,还把义昭流放了,听说你对我的举措愈加愤怒与担忧。然而你只埋在心里,是不是呀?”

    光秀惊恐道:“谁说的?哪有这种事情?忠臣不事二主,天上没有两个日头。自从跟随了主公,我这心里就踏实了。从此不再抱有其它想法,唯一的念头就是帮助主公,搞定天下。”

    眼光疯狂之人冷哼道:“你想帮我搞定天下?好啊,先搞定你笔头家老利三的亲戚,摆平四国,帮我搞定那个不肯降服的元亲,怎么样?”光秀伏首说道:“我一定努力去做。”

    “努力去做?”眼光疯狂之人听了又提扇敲打,恼道:“做你的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光头,平时戴假发,四处结亲家、认亲戚,拉拢关系,连甲州那边都是你亲戚,对吧?你认他们干什么?我帮你求得赐姓惟任,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最近还准备让你当我家的御食奉行之职,连我吃什么饭菜都归你这秃子来管,赐给你的封地一块又一块,奖赏比谁少?你还不满意?不喜欢就归还给我,光着脑袋去山里出家当你的和尚去!”

    光秀假发落地,被打出了秃头的本相。他忙不迭去捡起来戴回头上,慌乱中却戴歪了,狼狈不堪的模样引得许多人发笑。便连那眼光疯狂之人见了也似觉好笑,提脚一踹,却只在光秀头上虚晃一脚,踹去旁边,踢得那个在旁笑出声的家伙吃痛叫苦:“哎呀,你踢到我刚才采木耳受伤之处了……”

    眼光疯狂之人冷哼道:“我叫你去练骑射,你却去采木耳?踢你一脚还算轻了!”

    自从先前跟随一大伙人进来,我就忙着寻觑有乐的身影,此时听到有一个声音似是他,心中惊喜:“啊,他也在这儿。不知他有没有遇到我遇到的奇遇?”

    眼神疯狂之人又以目光寻觑而来,我缩头藏进柱影后边,但见他望向人丛里一个巨大脑袋,刚抬折扇指去,好几个高鼻深目之人就过来了,施礼拜见,和他打招呼,笑问:“右府大人,这会儿马上就要开练了吗?人怎么又这样多?”

    “人是很多,”那个名叫友闲的人忙迎上前,说道,“没办法的事儿。每次右府大人一露面,往往会吸引来许多人。还好更多人不知道我们在新盖好的戏棚里排练,却都急着涌去新剧场那边。”

    高鼻深目之人摇头道:“我们也以为是在新剧场里排练,刚刚带着唱诗乐班赶到那边去了。右府大人没久等吧?”

    “没有,他忙得很。”友闲微笑道,“也不觉得等候多久,说话间你们就到了。”

    眼神疯狂之人瞪他一眼,唰的打开折扇轻摇两下,冷哼道:“今天又玩什么花样?”

    “没花样,”高鼻深目之人笑道,“老样子。戏呢,还是那一出。”

    旁边一个笑咪咪的金发家伙补充道:“就是你被刺杀那一出。”

    光秀一听,忙转身去人丛之中寻找有乐身影,急道:“谁跟我换一下角色演?”有乐往后边退缩,咋着舌儿道:“不是我不肯帮你。可你那歌辞和对白太多了,我怕记不住……”

    光秀着急道:“然而我一把年纪,怎能演这么年轻的人?你看我头都秃了……”有乐退避不迭的道:“你头秃,我也秃头呀。不过我听说你前几天是赌气要出家,才剃光头的……”光秀焦灼道:“就算不看在大家都秃了头的份儿上,你也该念着我前几天送给你一个那么漂亮的假发套的情面,帮帮忙吧,兄弟!”

    有乐伸头瞧了瞧歌本儿,就摇脑袋后退,说道:“不行!然而看在你送给我一个那么漂亮的假发套的情面上,这便提醒你。趁戏没开始,不如赶快去跟我哥换角色来演,我看这个办法还差不多。赶紧去,他在那儿等着你呢。就是那谁谁谁谁,他也是口水多过茶,不怕对白多。”

    长秀在旁捻着颔下微须听着,冷笑道:“你让他去跟主公换角色,换成光秀演那个恺撒,然后主公和我们大伙儿都向他行礼,这合适吗?”

    “人生如戏,不过戏里拜一拜没什么不合适的,”有乐转身掩着嘴笑道,“我看他也想扮更嫩一点儿的,你去告诉他,演侄子或外甥更年轻更嫩,这个角色更合适他。你看他换不换?”

    “不换!”光秀拿着歌本犹犹豫豫地还没凑近,就被撵开了。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我当你外甥?还让我喊你几声舅老爷?想得美,滚你的!”

    随着高鼻深目之人的手势,众人各就各位。乐班奏起咏叹曲,信包率领“一门众”左摇右摆地齐声哼吟:“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等一下!”眼光疯狂之人立到光线照映之下,酝酿感情到最充沛处,刚要徐徐转面,突觉不对,恼道,“过场音乐怎么变了?先前我和长秀一起设计的‘感叹人生’主旋律去哪儿啦?谁给篡改成这样,哪来的什么霓裳破衣曲?”

    秀吉硬起头皮爬出来回禀道:“哦,是这样的。由于连着好几天作为乐班协调者的恒兴大人心神不宁,并且多次缺席,他们就拉我来顶上。临时救场没办法,我只好拉有乐来帮忙,弄了些锦上添花的新意思增加进来,这支霓裳羽衣曲我还特别找了西域或者哪儿的胡姬到时候会抱着琵琶艳光四射地出场表演她独特的肚皮抖动之舞……”

    眼光疯狂之人一边听,一边点头,手伸向信孝,见其愣没会过意来,就啧一声皱眉道:“茄子!”信孝探手从腰后拔出一根茄子,犹豫地呈递上前。眼光疯狂之人拿去刚要朝秀吉扔出,忽似觉察气味可疑,就拿到鼻前闻了闻,皱眉瞪信孝一眼,随即瞄准秀吉,把茄子投掷他脸上。秀吉本要摆头闪避,似又一转念,将脸迎向飞来之茄,啪的打出眼汁儿,叫苦之际,只听那眼光疯狂之人冷哼道:“我只要我设计的主旋律,谁让你们胡乱窜改成这种变调曲?再给我听到一次,当心我立马让你的人生变调!”

    随着高鼻深目之人的手势,众人各就各位。乐班奏起咏叹曲,信包率领“一门众”左摇右摆地齐声吟唱:“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大脑袋的信雄越众出列,手摇一支赋写《楚辞》语句的纸扇,仰天问曰:“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

    我听得阵阵激灵之际,眼光疯狂之人将手又伸向信孝,后者会意地探手从腰后拔出一根大茄子,麻利地呈递上前。眼光疯狂之人纳闷地瞥他一眼,啧然道:“还有没有更大的?”信孝点头说有,随即从股后拔出一个更大的葫芦瓜,双手捧上前去。

    眼光疯狂之人伸鼻闻了闻,皱着眉头又瞪信孝一眼,随即接过葫芦瓜,抱着瓜往人丛里寻觑秀吉的身影,口中冷哼道:“什么乱七八糟?”秀吉见躲不过,连忙蹦着舌儿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有乐说这首隋末唐初诗人王绩的佳作《野望》最合我们身处清洲乡下这种朴素清新、安详宁静的氛围。此诗描写了隐居之地的清幽秋景,在闲逸的情调中,带着几分彷徨,孤独和苦闷,尤其是以‘欲何依’的心理描写来抒情,不仅情景交融,最重要是问出了何去何从、何所依靠的这种徘徊不定未知该归依何方之心情,借以抒发自己的苦闷与徬徨。听了有乐详细而耐心的讲解,非但让我想起一位佳人,还使我想到了许多,包括我们各自命运和前途的何去何从……”

    这番话堪堪说到连我听了也有感触之处,他脸上就被葫芦瓜飞来打个正着。秀吉叫着苦倒地,只听那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你给我当心,下次再砸你脸上的就不只是瓜了。”说到这里,转面向旁投以一瞥,问道:“对吧,信孝?”信孝点头道:“对,我这儿还有航海家送来的大菠萝。”目光疯狂之人诧异地瞪他一眼,随即拍手说道:“大家继续。我要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样玩出来……”

    随着高鼻深目之人的手势,众人各就各位。乐班奏起咏叹曲,信包率领“一门众”左摇右摆地齐声哼吟:“前年脍鲸东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壮。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今年摧颓最堪笑,华发苍颜羞自照。”大脑袋的信雄接腔儿蹦跳道:“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

    我听到藤孝在后边以折扇遮着嘴低声说:“你不懂吧?这是右府大人特意为他们排练的歌剧添加的开场乐曲,以增厚剧中人物回顾平生的沧桑感……”旁边那个圆头圆脑的家伙语如闷雷般的咕哝道:“什么时候安排我出场啊?”

    藤孝啧然道:“还未得隙儿向右府大人介绍你呢,怎能急着出场?”那个圆头圆脑的家伙语如滚雷般的嘟囔道:“可是我渴望登台……”藤孝急道:“小点声!别被右府大人听见了,这会儿他心情不一定好到能跟你飙歌……”

    “等一等!”目光疯狂之人突然抬手朝信包他们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信孝连忙捧出菠萝。秀吉见状,脸色都灰了,正愁没地方躲,却见那眼神疯狂之人转身朝台下投觑,拿着折扇指过来,发声叱喝:“我看见你了!你以为藏进人堆里就能躲过我犀利的眼光?”

    我刚想扔下勺子溜掉,那眼神疯狂之人抢过信孝呈献的菠萝,端在手上闻了闻,皱着眉头瞪信孝一眼,随即举起菠萝往台下抛掷,口中喝叫:“说你呢,看什么看?”

    恒兴躲闪不及,被菠萝扔来打个正着,叫一声苦,望后便倒,连怀里揣的书都飞出来了,啪的打在其畔一个又圆又大的脑袋上,随即掉在那个圆头圆脑之人的旁边,那人咦了一声,俯身正要捡起翻看,藤孝说道:“他看的是殉情书,爱得死去活来,然后一起死那种。不合适你。”

    圆头圆脑之人拾起书,咕哝道:“你怎么知道我爱看不爱看?”藤孝啧然道:“谁不知道你爱看逗人发笑的书,捧着书坐在那里笑得全身上下每一块肥肉都在剧烈抖动,最后又笑到抽筋,痛苦得死去活来……”圆头圆脑之人拿着书轻手拍了拍,递给恒兴,只听台上那眼光疯狂之人叱喝道:“你躲在下边干什么?歌也不唱、班也不领,你到底想干什么?”

    恒兴晕头晕脑地爬去台上,浑似未觉头发蓬乱,眉头深锁,率领一门众低唱:“劝君及时行乐,毕竟人生苦短,岁月何时饶过谁?当初那些青涩脸庞,转瞬不复存在,徒剩下内心阵阵唏嘘……”信雄出列独自哼叫:“哎呀疼疼疼疼疼!”

    有乐忙推信孝,小声说:“该你接着独唱一段了。”信孝转头说道:“我……我怕怯场唱不出来,要手里拿着个东西才能唱出声音。”有乐啧一声催道:“拿什么都随便你,赶快去唱!”

    信孝拿个茄子握在手里,满含感情地对着茄子张开口唱歌:“你是他若众,他是我若众,我是你若众,大家互为若众。你御幸我,我御幸你,他御幸你,我御幸他,他又御幸我,想要就要啊,不要想要又哀怨。”

    眼光疯狂之人的神情似是越听越纳闷,转头只见恒兴眉头深锁,率领一门众接着又唱:“劝君及时行乐,毕竟人生苦短,岁月何时饶过谁?当初那些青涩脸庞,转瞬不复存在,徒剩下内心阵阵唏嘘……”唱到这里稍微停顿,随即众人齐声叫道:“哎呀疼疼疼疼疼!”

    眼光疯狂的家伙转面怒视之时,秀吉早躲开了,手指着有乐在那里笑弯了腰。眼光疯狂之人逼视过来,有乐朝我一指,笑道:“这小调儿是她那天随口哼唱被我听到的。”

    我转身就跑,眼光疯狂之人跳下台来,竟还真就在后面追赶。众人全愣在那里,皆似不明何以如此。

    眼光疯狂之人追得越急,我跑得越快,一前一后,在众人愕望中不意已奔出好远。又到了前边的十字路口,恰值车水马龙时候。眼光疯狂的家伙追近身后,就要伸手捉到我之际,忽然一队快马奔驰而过,我仗着身法巧捷,先闪身穿过去。眼光疯狂之人也不含糊,只见他不慌不忙,发足蹬树,借势纵起,左手提着袍裾,右手握着折扇,凌空高跃,腾身翻转,从那队快马上方翩越而过,眼看其身影已迫近我背后,不意又迎面飙来一大群奔骑,眼光疯狂之人折身往另外方向飞扑急避,啪一声大响,好像撞到了东西。

    我边跑边回头张望,只见眼光疯狂之人撞在嵌靠土坡陡壁那面厚厚的大牌子上,磕陷出一个凹窝,随着闷声呻吟,徐徐滑落。身上掉落之物坠撒满地,其中有:手铳、袖炮、短刀、贴身衣裤、木屐、诗笺、和歌集、千里镜、还神丹、天香提神丸、银杯、丁字布、或许还有水指“占切”、香盒“平手合子”之类珍品,以及传说中“白天目”、“势高肩冲”、“货狄”等名品……

    匆忙之中,我随便捡两三样小东西就跑开了。经过那块牌子旁边,我仰头看了一眼,只见牌子上的“天下布武”大字显得褪色许多,那幅作为背景的形势图已模糊难辨,隐约可见血红色的箭头从清洲起始,依次指向岐阜,接着指向安土城,再往后指向哪里,仓促间没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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