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一剑霜寒-《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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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名山里头,北邙山怎么看都无出奇之处。然而,它又绝对不平凡。”光秀垂目说道,“在这片没多高的小丘陵上,竟有六个朝代、二十四位帝王长眠于此,东汉光武帝刘秀、陈朝后主陈叔宝、南唐后主李煜、蜀主刘禅、西晋司马氏,甚至朝鲜半岛的百济国王纷纷将这里作为灵魂最后的栖居之地。”
有乐笑问:“百济为什么也跑去中原那边葬王陵了?”
“朝鲜半岛的百济被唐朝与新罗联军灭亡后,”藤孝摇扇说道,“复国失败,被唐军与新罗联合镇压。唐朝将百济纳入自己的治下,引发新罗极为不满。但此时唐朝军力强大,且有宿敌高句丽仍存,新罗无力也不能与唐为敌,只能隐忍不发。随着唐灭高句丽,新罗、唐朝矛盾日益激化,唐朝在百济故地建立熊津都督府,纳入唐王朝直接管理。百济也出过黑齿常之、沙吒相如、鬼室福信这些名将,百济国覆亡后,许多人反抗唐军而失败,不甘心或为避祸乱纷纷逃难渡海,迁来我们这边。随后高句丽又亡国,从朝鲜半岛逃来更多人。其实在我们这片不大的土地上,本地土生土长的土著人反而渐渐不及秦汉至今历代迁徙的‘渡来人’数量多,而且更成气候。外来强族苏我氏从古坟时代到飞鸟时代,其家族每一代都出大臣,有人说他们来自高丽,更确切地说应该是由高丽半岛渡海过来,那拨迁移之人数量巨大,其中不只有高丽人,还包括取道高丽逃难的中原人。”
“所谓‘渡来人’是古时候属于我们这里土著族人对朝鲜、中原这些大陆移民的称呼。渡来人通常是因国内战乱频繁或随文化交流而移居过来,这些渡来人传入诸如农耕、土木建筑,以及烧制陶器、锻铁、纺织等先进技艺,尤其是宗教和文化,重新塑造了这个地方及其人们从内至外的几乎一切面貌。”谢顶老头说道,“古坟时代与朝鲜半岛交流频繁,百济圣王派遣使者,带来了佛像与佛教典籍,佛教文化也随之传入。虽然迁徙来的人四处遍布,朝廷让其中一些更先进的渡来之族人居住在近畿地区,渡来人所带来的文明大大改变了这里人的生活形态,后来进入飞鸟时代后许多王族公卿皆笃信佛教,如圣德太子等,并致力于推展佛教。百济人迁徙的原因是这边急需向百济索取工匠与各类能人,包括高俸征聘五经博士,另外还有大量逃避高句丽侵伐的百济人也纷纷跟着过来。白江口之战后朝鲜半岛上的百济和高句丽被唐朝与新罗联军所攻灭,许多百济遗民逃来,并接受我们朝廷的保护,进入唐末五代十国,那边战乱连年,赤地千里,迫使更多中原人也逃过来。距今七百多年前,朝廷编写了统治我们这里各个阶层的姓氏,居于统治地位的姓氏宗族里至少有二百零五个来自中原,高句丽姓氏四十一个,百济一百零四个,新罗九个。统治我们这片土地的千余家有力宗族里,其实还有更多由于混合、融汇、通婚、过继、改姓易宗等复杂原因,即便本地氏族也不再纯粹,彼此已然不易分清辨认,后来尤其如此。”
“还是‘渡来人’从前的历史更精彩,”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说道,“其实他们中原可以写的有趣故事比咱们这里更多,而且我也喜欢儒学,以及中原的诗文……”
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后唐明宗有个儿子李从荣个性轻浮,喜好研究儒学,常招揽浮薄之徒一起作诗饮酒。有一天唐明宗问他说:‘你公事之余的休闲间隙,学什么东西呀?’李从荣回答说:‘闲暇之时读读书啦,或者和一些读书人一起作诗论道。’唐明宗说:‘我常看见先帝喜欢写诗,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你是将门之子,文章不是你的所长,必不能工,传入别人口中,平白当作笑柄。我年龄大了,对于经典义理虽然不算十分通晓,不过喜欢看喜欢听,除此之外不值得学。’李从荣最后果然败亡。”
谢顶老头见信正犯窘,因之曰:“李嗣源还是喜欢臬捩鸡那样的家伙,毕竟同属沙陀,又皆乃武人。”
有乐和秀吉不约而同地发问:“什么鸡?”
“石敬瑭父亲,石绍雍。”藤孝摇扇微笑道,“本名臬捩鸡,善于骑射,胸怀远志,服侍李克用、李存勖两代,多次创立战功,仅次于周德威,历任平州和洺州刺史,死在任上,追封为太傅,石敬瑭称帝后尊奉为孝元皇帝。石敬瑭也跟他岳丈李嗣源一样,是沙陀族。此属西突厥的一支别部,曾在隋唐五代纵横中原。这些家伙虽然取了汉家姓名,其实不是汉人,而是所谓胡人。相映成趣的是,在我们这里,许多汉人为更加‘因地制宜’的生存而弃用本来姓氏,也被外边称为‘倭人’,然而骨子里并不是倭。”
“唐明宗李嗣源虽受后世戏文追捧,不过他比起‘戏迷’李存勖,远算不上好戏之人。”藤孝微笑摇扇,说道。“他却算得是‘宝物狩’。李嗣源得到一个玉杯,上写‘传国宝万岁杯’,高兴地拿给冯道一块儿观赏。冯道说:‘这是前朝的有形之宝,王者有无形之宝。仁义便是帝王之宝,因此有『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的说法。’明宗出身武夫,又是沙陀人,没听懂他的意思。冯道走后,明宗又问侍臣,这才知道冯道是说守住皇位要靠仁义。”
“虽然过会儿秀吉要请大家看社戏,”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在又一次满头落花飘瓣之间啧然道,“然而以史为鉴,也很重要。你们做什么都不认真,就在有学问之士谈论历史的时候,我身后竟然频繁发出醉酒晕倒的动静。明知不行还喝那么多,谁又倒下啦?”
秀吉捂额说道:“晕!想是先前在宗祠前边饮的那些清口酒劲大之故,好些不胜酒力之人这会儿都纷纷不支了,酒劲上头,我亦有些吃不消……”说话之间,又有几人摇晃跌坐在地。
权六皱眉低哼道:“清口酒有这样酿的吗?祝师宛,你是想晕死大家不成?”信照摊开手,醉态可掬地看着掌心之蛙,说道:“祝师宛手下那些伙计是从哪儿搬来的规矩,为什么每个人进社祠大门都要先解兵刃、洗洗手、闻一闻门前香,然后饮一杯劳什子的‘清口酒’?刚才我把青蛙放进酒缸,你们看它也晕得跳不动了……”有乐啧然道:“我们每人都要从那缸清酒勺一杯来饮,你别把青蛙放进去呀!幸好我刚才没饮,从后面溜进来了,看见了好些不认识的人在祠堂后边走动,祝师宛啥时又招揽一拨新人手在这儿帮倒忙来着……”
我也觉得他们这里宗社的规矩很奇怪。有乐望过来的时候,我回想起我们家那儿的风俗不是这样的。
据说是由于担心失火,越来越多神社一般都不设香火,这未必是传统的规矩,只是后人出于各种考虑的演变。人们到神社去,一般是先在神社前的水池边用一个长柄木勺净手,然后到屋脊两边翘起的神社拜殿前,往带木条格的善款箱里扔点零钱,抬手拍几下,合十祈祷。有的拜殿前还挂有很粗的麻绳,祈祷者摇动两下,撞得麻绳上的风铃发出响声。热衷前来祈祷之人除了上了年龄的老者,也有不少夫妇情侣祈祷终身幸福。
护身符是绘有祭神名字和灵威的小型道具。神道教认为,护身符上寄宿着神力,可以保佑持有者。后来人们发现佛教的寺庙也有提供给香客,为了这类小物品,越来越多人也常去佛门地方逛。
神社里几乎从未发现有墓地,据说是因为在神道教里死亡被认为会引起不纯洁,并且本地的土著人认为死亡主要由佛教来处理。
“信安,你们弄这种酒万一醉死了人,你来扛啊?”眼神疯狂之人转面说道,“信安去哪里啦?若是连他也醉死了,谁来处理?”
“这酒名叫‘醉生梦死’,对吧?”信包拿着勺子舀酒欲尝,却先闻一下,蹙眉道,“谁取的雅名?信安能想出这般好名字吗?我一时记不起来,曾经谁提过这个酒名……”
“小时候,似乎听铁斋提过。”长利搀扶着摇晃欲跌的信照,经过石阶下边一个倒卧的家伙身旁之时,诧异道,“咦,信安先倒下了。他什么时候醉倒的?”
“酒似乎没啥异样,”利家以银针伸沾酒水,抬针迎着光亮之处,仰眼细觑道,“先前酒水食物皆经专司试毒之人检验过了,应该没发现什么不对呀。”
又一拨飘瓣随风扬撒而下,信包抬面看檐,随手掷勺回缸,微蹙眉头,若有所省的说道:“恐怕我们着道儿了。”
落花缤纷之间,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摇摇晃晃地绰剑上前,宛如醉汉一般步态踉跄,又在众人愕望的眼前挥袖耍剑,有乐不由讶问道:“祝师宛怎么了?”但见褐袍老者舞剑之势越来越急,神态似渐迷乱,忽趁跌撞趋趄而近,挺剑刺向眼神疯狂之人。
旁边数人纷叫不好:“谁让我们进宗祠之前先皆解剑在外,随身短械和火器也不得带入,这会儿就只他有剑,我们没兵器了……”
目光疯狂之人眼见一剑疾至,却并无慌乱,依仍端坐不动,冷哼道:“祝师宛,你喝高了吗,要干什么?”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眼神迷狂的说道:“问得好!”剑尖稍晃,堪堪刺近目光疯狂之人面颊,却霎忽偏转,骤然掠刃擦颊而过,刺向后边一袭悄无声息掩近之影。
“好手段!”目光疯狂之人低喝声采,瞥眼只见一影被剑势迫退,乍稍逼近背后又即速离。我转面没瞧清楚,只觉那人身影倏忽如魅,一闪又隐于布幡飘展之间。我难免心感惊异,“这是又搞什么啊?”
褐袍老者一刺不中,翻腕之间,剑势斗移,飒然旁撩,随袍翻舞,转而挥剑劈向那面巨幅“剑”字布幡,不待削至,那面布幡先自分剥为二,从后边撩出一道更见迅厉的剑光,后发先临,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一惊而退,缩手收剑后跃丈外。
我惑望道:“怎么回事啊?”旁边几个小子惊避不迭的说道:“有人从布幡后边悄取了供龛上的剑,却换了根棍子搁在那里……”布幡后剑光又现,悄取眼神疯狂之人脑后。混乱之中,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又再绰剑急扑而返,与那一道劈撩的剑光急骤相击,布幡飞舞间隙,只见两人身影迅转交闪,石阶下的地面溅落血星点点,啪的一声,还掉有半截断剑在我跟前。
我身后有人惊呼:“不好!祝师宛拿的只是做法事的木剑,这可要吃兵刃上的亏了……”有乐从藏身的花圃里伸头说道:“不是要吃亏,他已经吃亏了。你看他的血溅过来了,哎呀!还掉了根手指飞落我面前……旁边这坨是什么?耳朵?噫……”
“木剑又如何?”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回转半截断剑,另手拿壶自饮一口酒,提手拈符引火着燃,伸嘴“噗”一下喷火,将那人逼退,再喷一口,布幡烧将起来。褐袍老者挥剑撩击往前,疾入燃烧的布幡后边,众人纷赞,“不料祝师宛有这般了得的身手!”
声犹未落,但见褐袍老者胡须着火,前襟亦燃,嘭一下挨踹跌掼而飞,撞落阶下。眼神疯狂之人唰的展扇遮于面前,皱眉说道:“这就挨揍了?没眼看……”秀吉捏着折扇守在其畔,见旁边那些家伙仍摆着集体合相的姿势站成从高至低、错落有致的队形,似皆没反应过来,他不禁皱起脸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抄家伙保护主公!”夕庵坐着没动,摇着扇子说道:“你别挡着,让人好好看戏不行吗?”
“这不是戏!”秀吉啧出一声,皱着脸说道,“你以为是演戏吗?祝师宛好几根手指掉了!你瞧,我脚边就有一根中指……不对,食指好像……总之,大家别愣着,快抄家伙动真格的!”
夕庵摇头说道:“别逗我们了!你们年年上演的社戏玩得越来越逼真,掉几根手指有什么奇怪?就算掉脑袋也是假的,别以为我不知那些全是道具。”旁边几个老头纷纷称然,皆笑觑道:“对对,道具。我们不会上当了,免得让你们拿来当笑话。”
正笑着,又闷头倒下了好几个。秀吉变色道:“不好!那些飘落的花瓣可能有毒,或者弥漫的花粉有异,大家赶快捂鼻,别闻这些香气……”众人亦觉不对,纷纷抬手捂嘴掩鼻。夕庵捏着鼻子,片刻又松开手,摇头说道:“要捏多久?再捂一会儿,怕要憋气窒息而死。哎呀,你别闹了,休再挡着我们看戏!”
说话之间,接二连三又倒数人。秀吉不安道:“主公,你要不要紧?”眼神疯狂之人端坐不动,摇扇说道:“年年演社戏,只道变不出新花样,不料今儿闹了这一出。猴子,别慌张。我不要紧,只是头有些晕……”
我想到身上或揣有应对之药,便取出一个东西先闻了闻,随即拿给秀吉嗅一下,再交给眼疯之人也闻一闻。秀吉打着喷嚏问道:“什么好物来着?嗅过之后就不是很晕了……主公,快让大家闻这个东西!”我拿给他们闻,见权六微显迟疑,眼疯之人啧然道:“放心闻,她的东西好。”权六方才伸鼻,一嗅之下,眼为之圆,打个激灵灵的喷嚏,揩鼻说道:“神清气爽,这倒不假!”
秀吉抬手掩遮头上,说道:“花瓣仍在飘落,大家赶快离开这个地方,退到外面去……”我拿着药瓶儿正给那些倒地之人挨个嗅,忽听庭前门声磕响,转面看见大门闭合,不知被谁从外边拉上了。树后走出一人,拴上门闩,随即抱臂靠门而立。由于黑布裹罩鼻梁以下半张脸,看不出本来脸容,只显出头额斑驳伤疤,且有创痕斜贯一边眼窝,仅剩独目。
“别这样看我,”疤面之人抱臂说道,“这模样全是拜你们所赐。年年拜祖,不知祖宗有没托梦告诉你们,出来跑总要还的,不是今日还,就是明日还。拣时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罢!”
“先前听说东海来了一帮人,在后园门外哄闹。”几个老头纷纷转面朝我惕视,夕庵皱着眉问道,“是不是你又把义元家的人招来啦?要算桶狭间的旧帐?”
面相庄严的前久大人挤到前边,向我愤然发指:“先前我说过什么来着?今川家的女人是不会放弃复仇的。肯定是她将义元的旧部招来算老帐了。大家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她拿下!”
“有什么老帐?”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冷哼道,“打了那么多仗,总有扯不清的帐。不是你打来杀我家的人,就是我打去杀你家的人。真要报仇,谁跟谁都有仇。有些人总爱世代记仇,跟谁都记恨,族念族仇、国念国恨,整天就是念着仇恨,哪来那么多仇恨念念不忘?”
秀吉叹道:“在我们这里,战场上不论谁的亲人死在谁手上,这样的事情说不上真算多大仇恨。互相厮杀之际你杀我、我杀你,总要死人,没办法的事情。甚至有时候亲人朋友分处两边阵营,相爱相杀都是泪,除了痛心,谈不上仇恨。打仗就是这样,令人无奈。”
“痛不在你,当然你说得轻松。”门边那疤面之人抱臂冷笑,“亡国亡家的若是你们,还要不要报仇?国仇家恨,你们放得下吗?”
“什么时候的债?”一个谢顶老头上前问道,“谁家亡了?剩个未亡人在这里喊冤……”
秀吉不由诧异道:“眼下好多人皆头晕身软,难以行走如常,老楠怎还这么撑得住,竟跟没事人似的走动……”夕庵强撑欲起,说道:“不行,我要去帮老楠却敌……”秀吉啧然道:“你省省吧,坐那儿别动,免得又血涌上头,晕死你!”
权六望着疤面之人,皱眉说道:“谁去把老楠拉回来?”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转觑道:“你看出什么了?”权六面色不安道:“我想到你的从兄弟广良,当年身为十九条城的城主,那年恰逢下大雨河水暴涨的时候,十九条城遭到进攻。你命令我们强行渡过河流支援,却遭美浓军在十四条迎击。广良在阵前活跃作战,被义龙的家臣野野村正成击杀。”
“老帐了,”眼神疯狂之人又摇了摇扇,冷哼道,“野野村正成本是斋藤家的部将,曾经在永禄五年的轻海之战中讨取我的家臣织田勘解由左卫门。然而他已在我们打败斋藤龙兴之后投降我家,成了我的‘马回’。他曾为仲介,促使清秀归降于我,立下大功。以前各为其主,这事早就算揭过了。你怎么也爱老帐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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