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太原九英(上)-《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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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弑父,”有一次,信玄顺路去看望他,说要小住一二日,其实住了三天。信玄在坐榻上侧身枕手以卧,闭着眼睛午间小寐之际,似乎觉察龙芳悄至身后盘膝坐下。我从檐外投眸,觉龙芳拢在袖里的手似攥握有物,犹豫未出,此时信玄微闭着眼睛说道,“为大不祥。因而当初即使我父亲将我逼得都快要发疯了,我也没想刺杀他。只将他放逐在外,不许回来。改变甲州命运的那场家变,未流一滴血。你们说,自古以来有过多少这样不流血、不死人的事变?我看你们举不出几个例吧?”

    “无论弑父,还是弑母、杀兄弟、杀子孙,亲人之间相逼相杀,彼此相害,凡属弑亲,皆为不善之举,而且不祥。这样的家族,或早或晚,结果会很惨的。”当时我听信玄在屋里喟叹,“本以为我会是例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即使父亲被赶出甲州去外面住,我也惦记着照顾他,最近还要筹钱托亲友在京都给他盖一座宅邸。我对自己兄弟姊妹们也都向来善待,不曾伤害过其中哪一位。就连我父亲在外面跟别人私生的庶子,回来认亲,我也认了,一样当手足照顾他们。至于我之子女,身为人父,更是爱之不尽,岂会狠心加害?我以为我会是例外,不做这种事。然而我还是伤害了你的胞兄义信。这些天来,我的心仿佛也随他死去,恐怕我已剩不下多少日子可活,料想迟早亦要随他而去了。”

    义信为信玄之长子,其母是信玄正室,他娶今川家主义元之女岭松院为妻子,向来视义元之子氏真为兄弟,彼此友好。

    义元死后,信玄将目标转移到已经衰败的今川家业,这引起义信与信玄之间的不合。据说义信与信玄麾下大将饭富虎昌等人密谋罢黜信玄,但是事发,结果饭富虎昌自杀,义信被软禁,两年后义信死去,一说自杀,另外一说是病死。

    我出生前一年,《妙法寺记》记述义信出兵信州的初阵。其时义信十七岁,受将军义辉偏讳,适值风华正茂之年。父亲信玄向信州的两郡展开侵攻,义信做为世子首度参阵,率军由小诸城出发直入,据说一夜之间攻陷九城,信玄大喜。毕竟那是丝毫不亚于信玄初阵以三百余人夜袭破城、擒虏大将的表现。

    回到踯躅崎馆后,信玄通过义信的师傅饭富虎昌,赐义信具足一领,并赐酒一杯,由原虎胤、小幡虎盛、饭富虎昌等宿将次第传给义信。义信接杯,自斟其酒,高举祈祝大捷。据昌信描述,这是非常特殊的表彰,当时因出阵而不在场的马场信春、内藤昌丰等人闻说后都感动的流下热泪并为自己的缺席而颇感惋惜。意气风发的义信,用初次的表现证明了自己完全可以成为“甲州之虎”的继承者,然而谁又能想到十数年后,他竟会走上遭父亲幽禁而死的末路呢?

    我那老家翁信虎曾喷着酒气说:“饭富虎昌不靠谱,这家伙早年就曾举兵造过我的反,只因我跟河越城那个老哥们交好,收下了老哥们从关东大老远掳来送给我的女人,就是那个啼笑皆非的关东管领他妈妈。饭富这混蛋竟然心怀不满,后来又跟我儿子信玄一起串通,忽悠了一帮家臣联起手来将我流放。信玄不知道,这家伙脑后必有反骨,还让饭富去辅佐他嫡子义信,你看又出‘幺蛾子’了不是?”

    饭富虎昌率领清一色赤红装束的兵士活跃在战场上。经常以先锋出战,人称“甲山猛虎”。早在虎昌还作为信虎的手下时,他在信州就同当地豪族夺取了内山城。由于信虎和儿子晴信的矛盾,虎昌和当时的重臣信方、甘利虎泰一起,趁家督信虎去骏河看望女婿义元之际,闪电般地拥立晴信,亦即信玄为一家之主,放逐了信虎。由此,虎昌作为晴信的心腹和老师,在家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却受义信谋反未遂事件牵连,引咎自尽。

    虎昌骁勇善战,“越后之龙”景虎和村上家族的宿将义清率领八千兵将内山城包围,但是虎昌仅用了八百人就守住自己亲手夺得的内山城。

    迎娶了义元女儿的义信打算谋反的原因,据说是父亲信玄打算背弃由信玄之父信虎结成的甲府和骏府的两家同盟。当时有“东海第一弓取”之称的义元在桶狭间战死。而作为义元接班人的氏真,在世人眼里是个只知道享乐的家伙。在那个弱肉强食的时势下,缺少了义元的今川家族就像是砧板上的肉,面临信长的清洲和家康的三河势力侵吞,甚至氏康也虎视眈眈。信玄希望吞掉这块肉,于是和虎昌商量。

    但是虎昌由而判断如此一来这个家族的前途可能会有危险。尽管他知道信玄执意已决,仍然进谏:“吞并东海之地,失去了氏真势力居间作为缓冲,从此就直接与清洲、三河交锋。形势将逼迫我们由此踏上了若不尽快上洛取天下就只有直接被消灭的命运,没有了其它选择,失去了回旋余地,这条路何等狭窄!而且由于背盟,必致氏康反目。氏康作为岳丈,自不会袖手坐视他女儿一家被我们赶出家门。届时我们四面皆敌,左支右绌,其实得不偿失。”

    然而信玄看来已无路可走,据说他听了劝谏,摇头叹息:“我们甲州穷困、财源有限而且眼看快要枯竭,我们这里守成是守不住的,也没多少东西可用来守,唯有进攻进攻再进攻。不上洛取得天下,迟早要灭亡。没有别的话说,与其坐等灭亡,我决意铤而走险,兵行险着,先取骏河,平定东海之后,攻击远江与三河之凶徒,集中全力打一两场大仗,然后上洛,会合显如、义景与久秀等各路盟友,直入京畿,拜取皇旨,在有生之年荡平天下。信长之流,不是我对手。”

    虎昌叩首苦谏:“可要倘若做不到,万一不成事,这个家直接就灭亡!到那时,对我们子孙后代来说,恐怕是要难逃灭顶之灾呀!我一门世代辅佐这个家族,不求家业大旺、而致福泽天下,但求保得香火不灭、家业长续。赌国运、搏家运这种事情悬得很,有时也要看天意。与其鱼死网破,宁要细水长流,决不能一把定输赢、拼成生死局……”

    与此同时,在川中岛合战中因为延误战机几乎导致信玄战死而失宠的义信也来找到虎昌,为了得到家督的位置,希望虎昌像当年帮助父亲一样帮助自己。但是他们之间的谈话给虎昌的弟弟山县昌景听到。在忠与孝中选择了忠的昌景把这件事情报告了信玄。结果义信被软禁起来,更加失去了信玄的信任,没过两年就死了。担起全部罪责的虎昌在当年八月自戮谢罪,据说为他介错的就是出卖了他的弟弟山县昌景。

    信长曾评价说:“信玄家的旗帜动起来的话,千山万峦也会跟着动摇;信玄家的军队动起来的话,整个天下都会为之震动。”

    虎昌作为甲州赤备骑兵的首领、兵部少辅,这位刚勇老练而横莽的武将,在战场上犹如猛虎一样令人恐惧。

    说到赤备,他可以说是先祖了。他带领麾下骑兵作战的时候,全部身着红色甲胄,就像火球一样在战场上掠过敌人的部队。透过赤色的装备,配合迅疾如风的冲击,活跃的虎昌把“甲斐之猛虎”的恐惧深深植在了我家的敌人们心中。我家灭亡之后,家康请甲州遗臣们演练了信玄在战阵时希望的用兵战法,结果就是虎昌这样的战法最合乎信玄和家康这对宿敌的心意。虎昌的勇猛战术经过弟弟昌景、以及远州女领主直虎养子井伊直政流传下去。

    世人看来,虎昌确实是个很有作战天赋的人,但作为教师的他显然就没有打仗那么得心应手。至少义信是个不合格的学生,在川中岛的轻敌冒进几乎断送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我家所有人的性命。而更为讽刺的是,虎昌最后晚节不保,其罪魁祸首也是他的学生义信,甚至连虎昌的性命也是因为义信断送的。一代名将没有死在战场上,或许是他最大的遗憾。

    他向往像老同僚信方那样在战场上英勇战死,一直念叨着要那样死法才合乎心意。最终却落魄地被命令在监禁中自尽,死前唯有痛掬一把涌不尽的老泪。

    “父亲,”龙芳拢在袖下的手缓缓拔出,伸递一串链子,将攥握在手心许久、已然沾汗微湿的心形银饰放到信玄手边,低声说道:“这是孩儿随女眷们从明寺求得的如意符,先前让小叔母帮着放进这个挂链所系的银饰里面,父亲常上战场,孩儿不能跟着去保护你,就让此物替孩儿陪伴你吧!”

    信玄似是有些自感料外,怔得片刻,拿起银链看了看,手握心状饰物,眼眶微湿的说道:“不,身为父亲,应该让我保护你才对。”

    他把链子挂在龙芳颈项之上,悉心地给他揣入衣襟内,整理妥贴。望着这俩父子在屋内相对而坐的情景,我转身时眼圈儿也自湿红。

    由于信玄要去东海,顺便带我同往。我随信玄离开的时候,龙芳却将这链子送给了我。他说:“你要去陪伴丈夫,东海那边最近又战云密布。可恨我生来是个废物,徒自生气愤怒也没用,再生自己气也无济于事。就让这个如意符替我护佑你们吧!你带上它,去我叔父他们身边,纵使距离明寺再远,也必受神光普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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