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晓风残月-《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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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只好吃,”有乐大赞,“香!另外三道菜看上去也手法不俗,这盘甜肉全是酱料绊糖浆蒸熟的,你们尝尝。另外两道也是甜菜,虽皆以糖为主,却甜而不腻。那盘糖鸭很诱人啊!”
“各皆好味,然而我偏好这盘。”信澄夹了块鱼肉吃,高兴道,“没想到我能吃着传说中的糖醋鱼!这盘鱼真是极品啊,我要吃光它一整只,你们别抢太多……”
我看他们吃得开心,自己也甚欢乐。信孝夹甜肉入口,赞叹道:“竟然纯用糖也能蒸出这么香甜的肉,怎么做到的?”我含笑告知:“因为我们家那边常被禁运食盐呀,所以我琢磨出来很多做甜食的不同式样。”
“没想到你还是烹饪高手,”名叫长重的丹巾羽带小子吃着甜鸭肉片,大快朵颐之余,迭声称许道,“有乐公子带回家的这位姐姐不仅美丽,简直浑身是宝啊!料想你的烹调才艺很快传遍全家,随即传遍清洲,由于各地许多人回来,又因而将要迅速传遍天下……以后走到哪儿都要被人拉你去家里做菜吃了。”
我微笑道:“好啊,只要不将我做成酱菜就行。”
信孝回屋捧了瓶酒出来给每人斟满杯盏,说道:“佳肴还须美酒配。尝尝这瓶西班牙人赠送的百年红酒!武弘,你们在北九州那边喝惯了葡萄牙酒,换换口味尝尝这个!”有乐转面问道:“武弘,你们带来葡萄牙酒没有?拿来比较一下口味究竟有何不同……”
“能不带吗?”名叫大友亲家的家伙嗅着香气从廊间寻来,拎着一篮酒趋近,笑觑道:“家父这趟前来拜会右府大人,好东西没少带。运来了几车我们那边的特产,以及葡萄牙人送的各种好吃好玩东西。此外,还有明朝朋友送来的上品好茶,和朝鲜朋友送来的几箱高丽参。”
“想让我哥高兴,得给他送茶器。”有乐拉亲家入座,说道。“‘名物狩’撞上‘名物狩’,你爸爸将会很肉痛。然而舍不得兔子,打不着狼!”
“谁是狼?”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谁是羊?别以为我没听到你们昨晚上在那边胡咧咧、瞎嚷嚷。身为我家一门众,竟然主动开口索要东西,想让宗麟他们笑话我是不是?你们没听见他说索一片瓦他都不乐意,因而不肯叫什么索瓦,改称什么西施吗?你还想要他送茶器,宗麟这家伙我看他跟久秀差不多。你知道久秀有多吝啬吗?他有个茶铛,名叫平蛛,我屡欲得之,久秀总是不肯献给我,最后宁可抱着茶器一起粉身碎骨。死也不给,啊?他想死就死吧,好歹留点东西给我做个纪念不行吗?这种小气的人真是太少见了!我多次派友闲去找他要,他就是不肯送给我,最后竟然砸毁了这样的宝物。这还象个爱茶之人吗?怎么能这样做呢?”
我迷迷糊糊听到疯眼家伙在不知哪个方向喧嚷:“信孝,你给我记着。不要随便开口向人索要别人不想给你的东西。这方面你要向我兄弟长益多学学,你这个小叔父多聪明,他不是直接开口索要,而是善于旁敲侧击、循循善诱……咦,他又跑去哪里了?一大早我就看不到他的影儿。你们昨晚吃到啥时候?又折腾到天亮是不是?利用一瓶瓶美酒灌醉的把戏,从亲家那里忽悠到多少茶器啦?拿来给我看看,不要掖着藏着!”
由于信长中意这些玩意,久秀曾经献上私藏的珍贵茶器“九十九发茄子”及名刀吉光。九十九茄子又名九十九发、作物茄子、付藻茄子,是茶道之祖村田珠光以九十九贯文购得,献给将军义政的极品茶具。我听说信长还想要久秀珍藏的茶釜“平蜘蛛”,久秀最后拒绝了信长提议用茶釜“平蜘蛛”来换一条命的要求,宁愿与“平蜘蛛”一起粉身碎骨。信长因而在家中异常郁闷地批评久秀的行为:“这还象个爱茶之人吗?怎能这么做呢?”
我睡意惺忪地睁眼而觑,由于昨夜不小心喝多了甜酒,加上连日太过疲劳,虽然天已大亮,一时脑子仍然迷迷恍恍,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会睡在这间房里。但见窗明几净,陈设简约,四壁素洁,墙角摆有一壶插花,另一隅有个碧莹莹的小香炉,我仿佛置身于一幅清雅之画中。
待听窗外喧嚷之声渐消,我绻着被褥,慢慢想起,昨夜由于吃喝高兴,信澄他们又借着醉意即兴表演名人死法,让大友亲家和我一起猜。
信孝披头散发,除去长袍,换了一身白衫,摇摇晃晃地立在石阶上,仰天而吟:“五月细雨露还泪,且寄吾名杜鹃翼。翩然上云霄……”正自唏嘘,信澄颤抖着半边身摸到他背后,率领几个小姓拆下门窗扑上来将信孝压倒,名叫长重的丹巾羽带小子拿一根啃剩的骨头伸去戳他后股。信孝挣扎道:“不是这样的!先让我把很多茄子往四周摆好,模仿义辉将军把自己收藏的宝刀插遍走廊,在满地刀丛之间,与来袭的叛军决战。你们急着拆门窗扑上来压我,这样顺序不对的。那是最后的场面……哎呀,谁扎我那么深?”
信澄颤抖着半边身,咧着嘴转头问我:“猜猜我扮演谁?”
“久秀。”有乐他们捧腹发笑之际,我起身要走,不想看下去。信孝又扑过来,不顾几个小姓按扯,挣扎着咬信澄的手指,信澄拿鸭腿戳他,转头问我,“再猜猜这又是谁死?”
我蹙眉走开,有乐起身跟随,在后面一迳笑骂:“你们这些混蛋!看见我这只手上所留的咬痕没有?猜猜谁咬的?”
一人迎面而来,在廊间抬着残缺不全之手,向有乐摇晃道:“看见我这只手没有?猜猜谁咬的?”
我投眸触及那人之目,心头一凛。有乐似亦觉得那家伙眼光可怕,顿时笑容消失,讷然道:“新助啊?你怎么在这里……”那人躬身侧立于旁,冷哼道:“主公让我来问问,长益公子你要送这位小姐去哪儿?”
有乐瞧了瞧我的神色,说道:“去阿市那边。如何?”那个眼神吓人的家伙微一迟疑,躬身让道,侧着头说道:“既是去阿市殿下那边,主公自必没有话说。”
“阿市是我哥的软胁,”有乐领着我从那个眼光可怕的家伙跟前走过,低言道,“通常只要跟阿市母女有关,我哥都会识趣地先自让步。”
我蹙眉而行,其实心里明白:“那是因为他欠她们的。”走了几步,犹感颈后脊寒,转面瞧见那个眼光可怕的家伙仍然躬立未离。有乐见我不安,悄言道:“那厮是毛利家的狠脚色,名叫新助。老早就投了我哥,当年便是他将义元公杀死并取得首级,但也被义元公咬掉两根手指。另一个姓服部的家伙更惨,义元公之所以跑不掉,是因为他先用长鎗刺入义元公的右腿,不过服部这家伙也被义元公砍断右腿,从此成为废人一个。”
我心头颤痛之际,名叫武弘的汉子悄没声息地出现,晃身立在那个眼光可怕的家伙跟前,有意无意地阻挡了其躯影。
那个眼光可怕的家伙挪步往旁,要从武弘背后移躯而出,武弘垂手踏出一步,又将他挡住。
“大内武弘,”眼光可怕的家伙连换数下身法都被阻挡,而致寸步难行,不由瞳孔收缩,沉哼一声。“你走哪边?”
名叫武弘的汉子面不稍转的反问一句:“你说呢?”
“显然大内武弘有意站在你这边,”有乐向我悄言道,“新助虽狠,却根本不是他对手。听说他是宗麟手下的牛人,我看这园里没多少人打得过他,或许除了幸侃……咦,你是怎样不动声色地勾搭上这种顶尖高手的,可不可以有空教教我?”
“教什么啊?”我正在竭力回想昨晚的情形,闻听外边有人说话,似乎要请我教他什么,我不由纳闷地问了一声。外边那人说道,“教茶艺啊。”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眼问道:“谁在外面说话来着?”
外边之人恭声作答:“姐姐终于醒了。小的端来早饭,刚刚在门廊跟过路的小姓说话……听三斋说,姐姐似乎愿意收我为徒,因而连日我都高兴得睡不着。”
门廊外有个家伙叫唤道:“殿下别答应。他学东西很笨的!”我探头张望,看见一个小姓模样的家伙走过。我掀被起身,转觑四周,困惑道:“咦,不像阿市那边。这是哪儿?”
出来一瞅,迎面只见庭前大树上赫然有个深嵌若刻的掌印。我伸手试按,比我的手大很多。我不免心下暗奇:“怎么弄上去的?雕刻吗?”
“厉害吧?”身后有人低哼道,“走廊尽头那边阶下立有一块大石头,看见没有?更多掌印!”
我投眼瞧去,果然那边有块大石头布满斑驳错落的掌印,似皆深入寸许。我身后那人冷哼道:“铁斋这家伙当年为了吓唬我,故意打出这么多手印留在巨石上面。然而我不怕他,派权六、泷川、长秀、可成他们带兵把他打跑了。武功厉害有什么用?敌不过众人一齐用鎗炮打他。”
我闻声转望,只见眼神疯狂之人在檐影中睥睨道:“铁斋丢下老婆孩子,一溜烟跑去你家那边躲起来,你看他留下的房子这么好,他都没胆再回来住。谁叫他为了争块小地方跟我闹翻?如今我赏给他儿子的地盘都比铁斋这厮当初硬要争抢的那块地方大,是不是呀,信益?”
随着碗盘轻微磕响声渐近,廊后一人恭答:“是的。而且比信贤那块引起家内纷争的小地盘岁入高得多。我娘常叹息说,也不知道父亲他们当初怎么想的,居然为了那块小地盘不惜跟家里闹翻……”
“你父亲不但顽固,而且愚蠢。”眼神疯狂之人在檐影中冷哼道,“他中了义龙的离间之计而不自知,被挑拨来跟我作对。结果怎么样呢?义龙死了,你父亲孤身一人跑到外面流离失所,多年不敢回来。又死要面子,向我认个错很难吗?信安当年比他闹得更过头,我都原谅了信安这个不修边幅的家伙,让他整天扛一支铳在我面前晃悠,有木鱼不去敲,经也不念。你不要学你父亲啊,抛妻弃子、背叛家人,死要面子有什么好?”
“不敢学他,”廊后之人恭声说道,“主公教训得对。小侄决定不要面子,跪求大姐姐收我为徒,传授茶艺……”
眼神疯狂之人见我转面望向廊间一个端来碗盘之人,伸折扇指了指,说道:“那是铁斋之子信益,别人说他是我堂侄。可他母亲是我姊妹,因此也是外甥。然而他爸爸信清其实是我父亲之弟,也就是我叔叔,那他的儿子又怎么能算是我堂侄呢?世人总爱胡说八道,不但把辈份搞得这么乱,还把所有原本很清楚明白的事情都搅得乱糟糟。”
随即移扇朝我指来,低哼道:“尤其是你,不要一来就搞乱了我家的辈份。原本很清楚明白的事情,被你搅到我头都大了。他们该叫你什么?特别是信雄,你打算让他怎么称呼?”
我悄悄问端来碗盘之人:“知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那年少之人捧着碗盘,低声回答:“昨夜长益公子说你喝多了甜酒,一路迷糊不支,搀着你难以走去阿市她们那边,正好半途遇到我来找三斋大人,就先搀扶你到我这院里就近歇下。我母亲去陪阿犬殿下了,这院里除了我们母子也没别人住。就让姐姐你先且睡到我们家一个早已出嫁的姊妹屋里。”
听了之后,我方感释然:“想不到那些糖浆一样的甜酒有那么劲大,我大概也没喝多少就走着走着迷糊了……”
“今宵酒醒何处?”那年少之人搁下碗盘,手指庭中花池,微笑说道,“杨柳岸晓风残月。昨晚姐姐留下的意境就是这般雅致了。”
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放下碗盘就出去,不要再说这些风月之事。我有正事要跟她谈,信益你有多远滚多远,到前边院门外去望风,万一你妈回来,你记住先跑进屋告诉我……嗐,休要磨蹭。这便去罢,不许偷听!”
我正要跟着溜出去,却被他揪了回来。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休要耍滑头,到底有何想法,认真说来听听。”
“什么啊?”我蹙眉垂眸,不禁小声嘀咕。眼神疯狂之人伸来折扇,托起我下巴,睥睨道,“别扮得跟一个可怜小羊羔似的……谁是狼?谁是羊?”
我忍笑说道:“你是大灰狼!”
“不,”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在我们家,你才是狼!岂止我家子侄,包括我那几个弟弟在内,我家那些小孩都是羊,尤其信雄这厮。他跟你比简直脆弱到令人心碎。我的心已经碎了一晚上,知道吗?”
我转望别处,微微摇头道:“知道什么啊?”
“世道如此,羊任人宰割,从来不知死到临头。”眼神疯狂之人叹道,“每次看见这些孩儿们睁着一双双羊羔般无辜的眼睛,就使我暗自心碎。”
他默然片刻,随即问了一句:“在你们家那些人的眼睛里,不知你看到了什么?”
“空无,”我回想胜赖总似遥眺虚无缥缈之处的那般空洞无物的眼神,摇了摇头,恍觉又重返山中萧声清索的明寺,见那半僧半俗的龙芳睁开眼皮,用他一双浊白之目看这个世界。“我很想知道,他哥哥龙芳那双生来就看不见东西的眼睛里,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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