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京极之龙(下)-《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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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还没瞧见那边树后有人,闻言定睛瞧去,才看见有个人戴着草笠在那儿负手悄立。那小妾以为我没瞅见,特地指给我看,说道:“那个人名叫利三,也是美浓我们一族。他和信长公有同一个岳父,就是号称美浓蝮蛇的道三大人。利三原为稻叶山城步兵大将,侍奉他岳父家的当主龙兴公子。稻叶山城被信长公攻破后,转而仕官于信长公旗下,属于光秀家臣。他也算是光秀的表兄弟。其妹妹是名门元亲大人的正室,最有趣是利三的女儿名叫阿福,从小就爱玩过家家当奶妈,我们那儿的三姑六姨们预料此女将来兴许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奶妈,在奶妈行业取得你想不到的成就。”

    我忍不住好笑:“你们家除了派人来当小妾,还会培养人将来当奶妈的么?”

    那小妾笑道:“你别小看奶妈,若能亲手培养一位未来主公长大,该有多了不起,而且权势大得很呢!况且,来当小妾有什么不好?何况是二公子信雄的小妾。这家多好啊,你想来当小妾都当不成呢。幸好我们光秀大人差来心腹宿老利三,这就帮你逃离。”

    信澄懊恼道:“你说得太多了。我岳父差来的不是要接她离开的人,水边那个人才是。利三只是来跟我聊天,谈论养骆驼的事情。至于旁边发生什么,我们没留意,不关我的事。”那小妾笑道:“你丈人为什么要来插一腿掺和这事呢,越不告诉我越好奇,回头再一边画画一边琢磨。”

    我觉得这事确实越来越奇怪了。信澄竟然悄悄带我去见他岳父差来接我离开的人,这已经令我想不到。更有意思是,他丈人居然是光秀。然后信澄又说他岳父差来的人并非是要接我离开,另一人才是。

    水边一人披着蓑衣在垂钓,头也没抬,自称安国寺惠琼。

    我没看出这人是个和尚,看他坐那儿也没钓到鱼。惠琼起身收起钓杆,说:“我俗家原本和你那老家翁同姓,不过并非为此来寻你。想要活命,勿要多问,扮成小沙弥跟我走就行。”

    我迟疑的问道:“去哪儿?”

    惠琼趁走到我身边,垂笠驻步片刻,低声说道:“实不相瞒,贫僧是辉元大人的客卿。不过这并非辉元公的意思。只是贫僧要还老朋友一个交情,才为你干冒一险。至于他岳父,应该也欠那人一个交情,才肯行个方便。”说着,瞥信澄一眼,示意可以动身了。

    那小妾朝我耳边悄言道:“这和尚是你们家同宗的远亲兵部大辅光广公之遗孤。三岁的时候,被人入侵,你们家在安艺的这一系灭亡了,他自幼被送到安国寺为僧。此后入京都的东福寺修行,因为他师傅惠心大师亲近辉元家,引荐他去了那边当军师。不知这会儿当上了没?”

    惠琼见我没动弹,他走了几步,又转头说道:“我要先到京都走一趟,去见个人。随即会经由石山本愿寺另外取道前行,你若想回东海故地,我送你去。”

    我听了就点了点头,正要跟他们走,信澄使个眼色,那个名叫利三的家伙背后突然晃出一个低笠垂首之人,悄步行至那画画的小妾身旁,突然扭断了她的颈骨,随手推下水里。此人动作利索,迅速之极,委实出乎料外。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小妾的尸体就已从眼前随水漂流。我吃惊转觑,信澄匆忙避开目光,望着别处,说:“她知道太多了,必须灭口。”我摇着头跑开了。

    那个名叫利三的人忙率随从移身来追,我料到此人不会只是袖手旁观,便凭着记忆,展开身法,让他们捉不着。不过利三只追到树丛稀少处,渐渐就停步了。我听见信澄跟在后面跑过来说:“到了树丛外边便是路口了,会被人看见,你我都别去追。一个娇滴滴的娘们儿跑不了多远,就让惠琼自己去追罢。”

    果然前边已是十字路口,正值人马往来繁忙时候。我在前边跑,惠琼在后边追。就要伸手捉到我的时候,忽然一队快马奔驰而过,我仗着身法巧捷,先闪了开去。惠琼也不含糊,只见他不慌不忙,发足蹬树,借势纵起,左手按着袍裾,右手枕在脑后,作睡罗汉姿态,凌空高跃,腾身翻转,从那队快马上方翩越而过,眼看其身影已迫近我背后,不意又迎面飙来一大群奔骑,惠琼折身往另外方向飞扑急避,啪一声大响,不知撞到了什么。

    我边跑边回头张望,只见惠琼撞在一面厚厚的大牌子上,陷出一个凹窝,随着痛苦呻吟声,徐徐滑落。满地坠撒他身上掉落之物,其中有茶壶、碗、酒葫芦、草鞋、小剪刀、耳掏子、毛巾、木屐、袜子、短衣裤、金创药、罗汉果、弹弓、木梳、念珠、木鱼、粽子、饭团……

    匆忙之中,我随便捡两三样小东西就跑掉了。经过那块牌子旁边,我仰头看了一眼,只见牌子上的大字赫然写着“天下布武”,其背景是一幅形势图,血红色的箭头从清洲起始,依次指向岐阜,接着指向安土城,然后是啥没看清楚,就只顾着趁机溜进人来人往的热闹之处。当时我难免惊奇:“清须这种乡下地方怎么也有这样车水马龙的闹市呀?”然后我看到街口另竖一块大牌子上写着“亲族聚庆之佳期,迎宾楼开彩贺喜”之类字样,且标明赛马会、茶会、诗会、歌会、球赛等许多节目举办的时期及地点。

    并且我留意到左近还有个刚盖好的新剧场。据说其建筑获得了传教士的帮助,风格样式是古代罗马那般宏伟壮观。不知是谁的主意,居然将剧院与迎宾楼相邻。从下边仰望,可以看见楼上有一条通道可供往来。

    我咋着舌儿惊叹道:“哇啊,这么快就都落成了。”后来才知,迎宾楼早就建起了。据说,这还是秀吉推荐的宁波商人搞起来的。难怪如此好看,竟有四层楼这么高。我还没住过四层这样高的楼房。仰着头想:“去睡在最高那层楼上,不知会不会晕?”

    我觉得“乐市乐座”那个口号的大牌子方向有个人很眼熟,一晃而过。不由心感奇怪:“咦?”正要跟过去看,却有个茶博士模样的家伙招呼我,还从迎宾楼那里跑出来,鬼鬼祟祟的说:“姑娘,你是跟孙八郎约好了在这里相会吗?他跟我大致说了你的模样,并且赏了我钱,让我在这儿等你出现,然后带你上楼去,别在外面给人看见。他有事回趟家,说是天黑之前必定赶来,这会儿还没到呢,请楼上房间里等候。”

    我见外边有不少戴帽笠的人来来往往,担心那个名叫利三的家伙和那个低笠垂首之人追来,就没说什么,顺势跟随茶博士进了迎宾楼。

    在我看来,他这个地方很奇怪,充斥着异域风情。比如楼下有个宽敞的大堂,摆着很多桌子椅子,或者凳子,头顶上还挂着许多款式好看的灯笼,大堂一侧还有屏风,隔开里边那一块也摆了些漂亮座位,只是装饰更雅致。

    它不像我们这里的习惯是沿袭了春秋战国以来的坐地,或者坐在榻席上。这个大堂里的客人都是坐在椅子或者凳子上,他们不用脱鞋子,进出都是随随便便,甚至大大咧咧。而且,他们爱围着一张桌子吃东西,或者相互不认识的人也来凑合着拼桌挤坐一席,当然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各买各的单。

    我随茶博士进来时,大堂已有很多人,都差不多满座了。其中既有本地来凑新奇的人,也有高鼻深目甚至金发碧眼的人。还看见穿着高丽服装或者明朝装束的人混杂其间,甚至有不少装束更奇特的人,肤色有棕有黑,在那儿好奇地望着我。

    有个家伙在角落里拉琴,嗓声沙哑地唱曲儿,我走过之时听到他凄怅地唱这几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然而好像没人在乎他坐那儿唱什么,只是各顾各自的事情。大堂里有的人在吃茶点,有的人吃面条或粉丝,还有的人甚至吃饭喝酒。我留意到有不少京城模样的人似乎在那儿朝我看,连忙低着头跟随那个拿了好处的茶博士上楼梯。听见大堂里有人叫唤:“茶博士,来添水!”茶博士装作没听见,一边走一边招呼别的伙计临时代替他去伺候客人,领着我上楼时,对我低声说:“小的刚才看见前久大人他们的随从也出现在左近,似乎京里不少公卿家的人也应邀到此特意给我们清洲主公捧场来着。有一位大人的家臣还摇头说:‘太光怪陆离了!’这有什么,他们大概没去堺港逛过堺市罢?”

    人们都夸秀吉会玩,仅就我眼前看到的这些光景,他果然是个很能把场面整得热热闹闹,讨各方面开心的人。甚至有办法将他主公或许偶尔提到的包罗万象、兼容异域之风变成好像是真的一样。不过我还是纳闷,我所知道的前久大人,他怎么也会受得了这些?

    我从大膳大夫那里听说,他和谦信大人一样,就很看不惯信长公搞的这一套。并且我丈夫这位忧心忡忡的大哥也曾提到,包括显如上人、久秀大人、被驱逐的义昭将军,以及京都的不少公卿们,皆看不过信长公搞的这些名堂。然而有乐的这位足够疯狂的哥哥依然我行我素,不在乎别人怎样受不了他。

    “到了,就是这间。”就在我走神的时候,楼廊已至尽头,茶博士推开房门,殷勤伺候我进来,哈着腰说,“这几天人多,别的客房都差不多订满了。不过小的总有法子替孙八郎搞到最清静的房间预备着,而且不会被人打扰您二位。此前我们在大地方做着同样的生意,八郎就经常光顾我们这字号,如今我们把生意做到清洲来,八郎又这么快光顾,真是老主顾没话说。孙八郎向来慷慨得很,待人从来很好,好人应该能得到好报。”

    我想等他走开,然后再溜去别处。但听这伙计推开窗子说道:“八郎说他要等的人应该天黑才到,姑娘怎么来早了,这会儿黄昏还没到呢。要看烟花,楼上这房间位置是最好,推开窗就能看到,不过要等天黑。这时辰他们那边放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二踢脚什么的,只不过逗小孩儿玩的。”

    我进来瞥见内屋已预备清水在浴盆里,不禁心念悄动,拈出些钱给那伙计,说道:“倘若看见孙八郎到楼下时,请你先上来知会我一声,好让我有准备。可以吗?”

    那伙计连忙接过钱,眯着眼高兴的说:“那有什么不可以的?虽然我眼神不好,也看得出姑娘是个慷慨的人。究竟是京极之家,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一下子赏了这么多,小的看不清有多少来着,要等回屋慢慢数……”

    这家伙被我打发走后,我掩上房门,先到窗口望一下天色,心想:“还没到黄昏,我赶快洗个澡就溜,应该来得及。顺便还要想想该往哪儿走,最好弄匹马,又怎样弄……”我伸手到窗外把那根看上去像晾衣绳的东西拉好,随即往楼下一看,连忙闭眼缩头,惊得心头扑扑跳:“这么高?噫,晕……”

    毕竟玩了好一会儿球,自感身上有汗,盛满清水的大盆子在那里诱惑着我,就没再犹豫了。哪料在我进浴盆的时候,帐帘一掀,被人从腰后抱个正着,我惊张了嘴巴,感到耳后一阵异样的麻痒,浑身因而发酥,想挣扎的时候却不禁软绵绵地瘫倒在那人之怀里。

    我觉得那个搂抱着我的人也没穿衣服,而且身上肌肤柔滑,其手在我身体各处游走,把我弄得晕晕乎乎,就连挣扎也没了力气。随即我觉察那人嘴唇上有小胡子,而且其手越来越恣肆,难免惊慌失措,呻吟着问出一声:“你……你是谁来着?”

    那人轻咬着我的耳垂儿,以舌尖撩舔,吃吃的低笑:“听说‘京极之龙’在此现身,倒要看看是什么样儿的。”我在那人怀里羞红了脸,不安的道:“你也听闻过传说中的‘京极之龙’吗?”

    “听说过又怎么样?”那人伸来光滑的面颊贴着我耳鬓,轻声笑问,“谁把你打扮成这样子的?”

    我在那人怀里无力的说:“谁告诉你这便是‘京极之龙’的模样?”

    那人轻吻着我的腮边,笑道:“楼下有人说‘京极之龙’来了,不是说你,难道说我?却与你路子不一样,我是从后边那个新剧院的天台过道悄悄溜进来的,想看看你背后有没有条龙。”

    我闻言心下暗感纳闷:“‘京极之龙’就一定要真的有龙吗?”随即避开那人贴过来挨擦我脸颊的俊俏小胡子,说道:“敢调戏我?我若是传说中的‘京极之龙’,你不怕我抽你吗?”

    那人伸出柔滑之手探去我脐下,笑道:“你若是‘京极之龙’,那么我却是谁?”

    我抬手正要抽他,听了之后难免一怔,转面欲瞧清其模样,那人却闪到我脑后,故意不给我看。不管此人是谁,我警告他:“手拿开,这地方不是任凭谁都可以随便摸得的。”随即我觉得那人又伸出舌尖舔我耳垂儿,接着是后颈也麻麻痒痒。更奇怪是,被他抱住之后,没多久就全身乱痒起来。我不由纳闷道:“为什么你搞我浑身发痒了呢?”

    那人闻言也自懊恼,忙不迭的进浴盆里同我一起洗身,口中说道:“想是我用过那种爽身粉不好,搞到最近身上总是稍微出汗就乱痒。”我听了不禁好笑,说道:“我看不是‘名人小久久’帮你搞来那些爽身粉的原因,应该是权六吧?你新嫁的老公不爱洗澡,搞到你痒了,现在你又搞到我痒。”

    那人在我颈后一边洗身一边咬耳低笑:“我也怀疑是权六的原因,不过很难摆脱他,除非你肯帮我。”

    我蹙眉道:“怎么帮?我自己现下都在逃难中……”那人轻启朱唇,衔着我耳垂儿笑道:“你那点破事用得着逃难吗?不就是那谁家的弟媳吗?这怕什么?改嫁就行了。我要是你,偏就赖在他家不走了。甚至我还要故意跟他哥有一腿,让他哥懊恼死!”

    我听得惊愕之余,不禁又感到好笑:“你这个想法很有突破性哦!咦,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啊?”

    那人听了就在我耳后吃吃地笑道:“就这种小地方,谁的事瞒得过谁呀?”

    “休想瞒得过我的耳目去!”楼下传来大叫大嚷声,一个老远就能听到的粗嗓门忿然道,“就凭你们敢在我眼皮底下偷腥,当我老糊涂了么?这就上来捉奸在床,有种别躲!”随即一楼二楼传来踢门声,不时还听到那粗嗓门在道歉:“噢,对不起!前久大人最近还好吧?咦,三好大人也来啦?住得舒服不?清洲什么都好,就是门不踏实。我要挨个踹才了解到这方面还需要改善和加强……”

    我身后那人吃惊道:“糟了,我老公来啦!他就在楼下,这老家伙身手了得,说话间快要挨间房踢门寻上来了。不行,我要先闪。小妹妹,你先帮我挡他一阵。”

    我转面愣问:“可我还没穿衣服,怎么挡啊?”只见一个滑溜溜之影瞬即出水,帘帐微掀,没等我看清,那人抱着衣服就已跳窗而走。窗外传来懊恼声:“谁把我常用来缒攀上下的绳索弄成晾衣绳了?”随即我听到头上那一层大概是顶楼天台或屋脊响过一串“笃、笃”的脚步轻捷蹿越之声,那人动作麻利地溜得飞快,想来已是轻车熟路,或者在这方面早已驾轻就熟。

    我在澡盆里红着脸自感刚才的情形好难为情,又别有一般滋味:“我裤子都脱了,她竟然撇下我跑掉啦。被人放鸽子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真是很不爽。”耳听得楼梯声响,踢门声似乎越来越近,我自忖可没她这么应付自如的本事,连忙起身去拿衣服穿,不料刚湿漉漉地出了浴盆,耳听得门声微响,我想起房门先前似乎只是掩上,忘了关好,转面一瞅,有个黑老鸹模样的糟老头坐在我面前朝着我笑眯眯而觑。

    我吓一跳,怎料到这家伙竟然已经进来了,不由红着脸掩身后退。听见那糟老头笑觑道:“咦?骚娘们今次玩出了新花样,竟然找个跟她差不多一样神气出色却又更嫩的‘水货’湿漉漉地躲在这里玩什么双龙戏水……”说着,拍了拍手掌,眼睛发光的在那儿叫好:“却是妙极!好好好!这一出玩得好!今次没逮着骚娘们跟她那前夫孙八郎鬼混,却跟你在这儿胡搞,出乎我意料之至,而且大饱我眼福。”随即老脸一拉,哼了声问:“她去哪里了?你是她从谁家找来的骚货?”

    我红着脸掩身而坐,蹙眉道:“你又是哪里来的老家伙?如此无礼,一进来就坐在我衣服上了。”

    那糟老头盘膝在我那些衣服上端坐,打开折扇轻摇,冷哼道:“我是修理亮。”

    我瞥着扇上的“北之庄主”字样,蹙着眉问:“什么亮?”

    那糟老头啧然道:“修理。”

    我想起一个家伙,不由好笑:“怎么不是修理大夫啊?”

    “你在嘲笑我不及修理大夫吗?”那糟老头哼了一声,随即垂下头道,“或许确实不及。我想当修理大夫很久了。不过只混成修理亮……”

    我看到他郁闷的样子,忍笑道:“修理大夫我认识一个,不过我觉得好像也不怎么样啊。他太过虚弱,还不比你这个‘修理亮’来得威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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