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天下布武-《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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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秀目含泪光地接腔儿唱:“但凡一度生存,岂有永恒不灭者?”
我听得浑身一阵阵激灵之余,心中惊讶不已:“哎呀,这些家伙竟然有这么好的歌喉,唱的还真动听!”旁边那白净小子顾不上打鼓,忙不迭地环顾左右说:“到了到了,赶快塞耳,把杯子之类易破的东西都拿开!”
我正纳闷,不解其意,只听那眼光疯狂之人调门渐转高亢:“人间五十年,与下天相比……”光秀目漾泪花地接腔儿:“宛如一梦。”随即他的声音被覆没,只剩下那眼光疯狂之人响彻四处的高音:“但凡世间的万物,又怎么会永生不灭?”
岂只我耳膜一震,嗡鸣欲裂,所有人都在他的高音之下苦不堪言,我身旁一个个杯子接连迸裂,不断有人摇摇晃晃,纷纷不支而倒。
传教士弗罗伊斯在会面之后曾对此公做出评价:“高且白瘦、胡须稀少、声音很高亮,喜好武技,行为粗野,几乎不喝酒。”恰如弗罗伊斯对其它传教士所说“在好几百尺外就可听到他的声音,其声音可说相当的响亮,是难得一见的男子。”许多传教士领教过他歌喉之后也纷纷做出了高度评价。
并且由于这种罕闻的嗓门最终震得墙倒屋塌,大家都很狼狈。印象中泷川仗着身手敏捷,头一个飞身窜跃出去,其他身手不弱之辈也皆纷纷各展家数,得以逃离屋塌之处。剩下的躲避不及,都砸作一团。长秀抱琴独自坐在角落,灰头土脸地承受着大家的埋怨。但这也难怪,屋子新盖的,许多结构尚未完善,本就经受不起这般折腾。我看最主要是因为那天人太多,屋塌是给挤歪了新柱子所致。
泷川等人纷声抱怨道:“这么简易的戏棚都盖不牢靠,指望他不搞塌安土城?”有乐他哥坐在废墟里眼神疯狂地环视四周说:“这不是他盖的,只是我让那谁谁临时搭起来的彩排戏棚。而且你们搞得太封闭,环绕声音效果虽好,却还不够结实,经不起我劲爆的音波冲击,人一多就容易塌。”
说着,转面问我:“你有没受伤?”我低头坐在他旁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这时我才回过神来,屋塌之际,想不到是他抢先一步冲过来护着我,才没被梁木砸到。不过我找不到遮头的那顶冠帽了。
他转头寻觑有乐的身影,蹙眉道:“这是你拐来的光头妞儿吧?带着就带了,可有难时你也不能只顾自先跑啊。”我心下暗惊:“怎么他竟然知道?”有乐掏着耳嘟囔道:“你说什么?我躲这么远是躲你的歌声呀,先前屋还没塌就躲老远了。你别跟我说话,我听不清。我耳朵被你震坏了……”
他哥推开梁木,活动胳膊,意犹未尽的说:“我看这歌会效果好得很,赶快另起一个新剧场,大家再多练练,等我三河的那个兄弟来了,让他瞧瞧咱们玩的有多丰富,还要叫上京里那班老古董,让他们也瞅瞅咱们如何快步跟上文艺复兴的时代浪潮!”
他是个走在时代尖端的人物。传教士欧冈蒂诺拿着地球仪,向他说明地球是圆的。在场许多人瞠目摇头不已,他却说:“很有道理!”并且还打算修改历法。有一次,他还说,等他把所有事情办完后,想弄一艘大船,抱着这个圆球仪,四处去看看其它地方。那时他已经知道,天下很大。他常抱着那个圆球仪坐在楼台上憧憬,仿佛怀抱天下。
光秀当时总是眼光灼热地望着他,虽然有时也不无疑虑,可还是情愿按下内心的忧虑和犹疑,像其他人一样满怀狂热地追随着这位被人称誉为“风姿卓绝,无人能比”的一代天骄。这不仅是因为他主公诚如良政所称“信长公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或许他时而产生的疑虑也不仅是因为他这位主公轻蔑所有王侯,甚至如传教士弗洛伊斯所说“他认为自己就是神,在他上面没有创造万物的神。”
我留意到,在他面前,光秀总是显得心情无比复杂。即使低垂的眼皮,也遮掩不住浮闪在眼里的复杂情感。
在光秀尾随其后的复杂目光注视下,那个眼神疯狂之人从废墟里找着了他的圆球儿,抱在怀里。这时我听到树影里有人幽泣般的自言自语说:“我没告密。”声音从背后突然传来,将我吓了一跳,转面只见树荫下走过一个悲伤的女孩儿,稍微驻足望了一眼众人,又低着头走开了,树荫幽深之处传来她的抽泣声:“我没告密害死丈夫。”
有乐伸手遮挡我含惑的眼光,摇头低叹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别问,假装没看到。”
“人言可畏,”那个眼神疯狂之人望着树荫里晃闪而过的哀怨之影,不禁目光伤痛地叹息道,“世人只会道听途说,看我女儿落得如此可怜!最近我还听说三河那边给我造个谣,说我让他们杀了他妻儿,这有多可笑?我什么时候让他杀死妻儿了?那是自家妻儿,不是别人,我让杀他就能杀得?他们自家窝里头的争讧内斗,结果闹出了悲剧,这关我什么事?却栽陷到我和女儿头上……”
我望着那女孩儿孤零零的背影消失之处,心下恻然:“原来他女儿五德已被三河那边送回来了。”这个女孩九岁出嫁,背负最终还是害死了自己的婆婆跟丈夫这样的非议,从此她回到自己的本家。有乐小声对我说:“本想安排你去五德那边跟她先住一两宿再说,不过我担心她看出什么来,万一真的会告密就糟了,就改成另去求我姐姐让你先去她那里住几天。反正我老姐怨恨我哥,就算她发现你的身份,她也绝不会透露半字。”
“他们就会造谣!”泷川忍不住愤愤地说,“尤其是那个甲州大膳大夫!被诬为‘佛敌’那次伤害我们最深,我们明明数度要求僧兵撤退,发出多次‘避难劝告’,却没理会。就算后来放火烧掉仍持续抵抗的比睿山延历寺,那也是仁至义尽了。却被说成火烧比睿山,此举坚定了信玄上洛的决心,在三方原揙了我们一顿,此后谦信大人也出来当盟主要率众与咱们决战,在手取川又折辱我们一通。而我们成为佛敌后那些年简直是苦不堪言,四处被人打,白白耗费了那么多年光阴,不然主公早就完成大业了。”
不过我知道他们真的也是很残忍。正如有乐他姐阿市说其兄信长是个“既美丽又残酷的人。”就在不久前,以赖照与景健等人为首,越前之地约有一万二千余人的一向宗门徒被清洲军所杀。信长在给贞胜的书信中,记下了越前的惨状:“到处都是死尸、一点空地也无。真想让你看到此景”。记载利家行为的石版还写着:“活擒一揆千人。依法处刑以磔刑、下热汤、下油锅。如此等事。一笔记下”。
在他们那里,或许只有我稍能理解光秀眼里透出的复杂之情。
而且,我感到心情也好复杂:“不料我还是来他们家了。”到目前为止,似乎一切还算顺利,没被人认出,未遭识破,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原本我是想去找当年我学茶艺的师傅那里,不过再一想这也很难为人家。毕竟我是要生孩子的女人,而且腹中胎儿还属于尚未出世就被追杀的对象。
我不太想去连累别人。反而留在有乐这里,似乎也能满足我小小的报复心理。因为要追杀我腹中孩子的人,就是他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而我偏偏住在他们家,他却不知道。
于是,我暂时停止了挣扎,并且停下了思考。不再去想怎么逃亡,虽然有时也暗自惴惴不安,却索性就随遇而安地待在他这里。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是他们家人在清洲的最后一次聚会,而且为了庆贺什么的,他们还想办得很热闹。据说要热热闹闹团聚一场,然后离开他们的家乡清洲。我本以为他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不留下来和其它家人一起,当时有乐还有个想法,他告诉我这个如意算盘是等家人们都离开,他和我留在清洲老家,在他的故乡一起无忧无虑地玩多好。
他还帮我设想了一番:“到那时,大概只有我老姐和她几个女儿留在老家,最多五德也还会在家乡住上一阵。除了这些守寡的女眷之外,哥哥们各去各的地盘了,等闲不容易再回来乡下。于是你就尽管在这儿住着,生小孩子也有人照顾。他们当你是我房里的,自会待你亲如一家人。甚至你可以在这里把小孩养大,将来就算要走也由得你。当然留下一起玩就更好啦。”
能在一个大致还算安稳的地方生养孩子,这在当时对我来说,是多么不容易的奢望。我已经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能做到这样子,于是我不再想别的去处,就顺其自然地听由命运的安排。这在当时,也就是听从有乐的安排。
那时这个计划之所以可行,是因为我们以为他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要回自己所在的岐阜。
三十三岁那年,他那位哥哥帮妻子归蝶夫人报了父仇,乘机取得娘家全境后,采用周朝立于岐山,打倒殷朝统一天下的故事,将已故老岳丈的据点改名为岐阜。此时开始使用“天下布武”印,并正式以武力统一为目标。朝廷看到了这个志向,永禄十年,圣谕正式封他为“古今无双名将”予以褒奖。
“阜”指的是山丘,“岐”是取自岐山的典故。顾名思义,岐阜的命名是取自周文王以岐山为根据地、日后君临天下之意,由此可窥信长志向。他效仿周文王,以岐阜为根据地,展开长达十五年的武力统一征程。
天正三年,他把家督之位以及清洲等领地让给了嫡子信忠,自称隐居,其实摆脱庶务,退居幕后谋求更加高远的目标。次年一月,信长于琵琶湖之畔,开始亲临指挥建筑安土城。于天正七年建成了五层七重豪华绚烂的安土城。据闻安土城内部极为通风,堂皇气派,瑰丽已极。获邀参观的传教士在寄回国的信中赞叹:“即使欧洲也没有如此豪华的城堡”。
随即,信长把岐阜城让给儿子信忠,正式迁入其新筑于南近江的安土城。就以此为据点加快迈向一统天下之路。
他把其余的兄弟、子侄全都召集起来,封赏了各自要去的地盘,在去之前一连数日,他们都到老家祭祖、扫墓,搞各种庆祝,仪式繁多。家乡的老人们高兴地说,从来没看到清须乡下这么热闹。
有乐那时应该还没被封赏什么像样的地盘,不过他也依旧开心,能逍遥自在地待着,不被派去打仗和抢人地盘,在他而言就很高兴。他有一天想起来了自己还有块领地,拿着地图跑来对我说:“天正二年我被赐予了家乡一个郡的地盘,还亲自进行了大草城的改修。虽说没什么好玩的,不过改天带你去看一下,顺便去那里见我正室。是了,我就应该把你藏在那里,和我老婆放在一郡,别人想都没想到你会藏在大草城。毕竟清洲已归了信忠,他是对你家最有敌意的,我看你留在他的地头不安全,过了这几天就带你去我那里才靠得住。虽说跟他们比起来不过是个小地方,毕竟是家乡也好亲切。而且离这儿并不远,说来真应该回去看一下,出外这么久,连我老婆长什么样都忘掉了……”
真要去他那里吗?这我还没有想好。去见他妻子会不会尴尬?我也不敢想。不过那时,我觉得能有个地方容身,好让我安安稳稳地生养小孩,才最要紧。我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抿嘴垂睫,既没点头也不摇头,还是那个心态,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那些天,我既没提出要跟他住在一起,他也似乎不好意思留下我在他房里同寝。由于还在清须,他家许多人都回来了,人来人往,故旧互相拜访,天天有人来回串门,我们心里都觉得此时不宜同寝一室。
倒是有个清静地方,就是他姐姐那里。回清须乡下的头一天,我们草草地在屋内和衣而眠,各自歪躺一隅,天还没亮就被他老朋友利家拎粽子来吵醒之后,有乐瞅隙儿带我溜去他姐姐幽居的小院落,把我留在他老姐那儿。
阿市笑眯眯地望着我,脸上神情奇怪。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啊?”阿市提袖掩齿,浅笑道:“一直以为我这位小弟弟不好女色呢,不料他也会领个女人回来藏着。”
我表示无语。毕竟我不敢多言,不过阿市也渐渐的觉得奇怪:“可他为什么不把你留在他自己房里,却带你来藏在我这儿呢?”
她三个女儿都很乖巧可爱,我跟二姑娘阿初很要好,与大小姐茶茶、小妹妹阿江也玩得来。在她们母亲自尽后,我总想着照顾三姊妹们。命运安排我们结下了很深的渊源,尤其是后来,我成为阿江她丈夫的养母。当时谁也想不到未来会是这样。
没事的时候,茶茶跟我学沏茶,她母亲在旁笑眯眯地看。可我知道,这位总是笑眯眯的美艳妇人,其实命运很悲惨。小谷城被她那位眼神疯狂的兄长攻陷那天,她失去了丈夫,就连年幼的儿子也被残忍地杀害,听说是秀吉的部下奉她那位兄长之命对这小男孩儿施以磔刑。她们被接回清州城,一直住到多年后糟老头胜家终于娶走阿市,我想世人应该不难理解她的心情。
然而她一直并不敢对那位兄长稍有微言,我只听见她偶尔叹息着说那位兄长是个“既美丽又残酷的人。”
他真的很美吗?我侧头想了许久,才想到我似乎一直没怎么留意看清这家伙的容貌。印象中只留下很模糊的影廓,大约包括:高瘦、白净、声音响亮,眼神疯狂。尤其最后一点,印象很深。
我觉得这个人的影廓与有乐、甚至信包有些肖似,但或许更高瘦些,而且嗓门更大。这些兄弟当中,我看还是信包显得文净。
那天有乐带我刚回到家路过信包门前,只见他一个人宽袍大袖地坐在屋里吞烟吐雾,有乐拉着我本已溜过他门口,却又忍不住转了回来,进屋拿东西给他看。我听见有乐在里面说:“你看我从家康那里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宝贝。”
信包在屋里瞅了一眼,说:“这个东西无非就是火柴呀。”听他说得轻描淡写,有乐不由懊恼道:“我找得这么辛苦才到手,你给我浇这种冷水?”
“不过就是火柴而已,”信包吞烟吐雾道,“一种能摩擦发火的取火工具。南北朝时期就有了,当时战事四起,北齐腹背受敌,物资短缺,尤其是缺少火种,做饭都成问题。聪明的后妃和一班宫女将硫磺沾在小木棒上,借助于火种或火刀火石,能很方便地把阴火引发为阳火。据说这玩艺最早还是汉代炼丹家发明的。我们知道硫磺是炼丹家的主要药物,说他们发明火柴也很合理。后来它成为商品时,便更名为火寸条。到了南宋时期,杭州的大小街道上,已经四处都有出售火柴的小贩。古代罗马时候也有。当时一些小贩将木柴浸泡在硫磺中出售。后来,又用芦苇取代了木柴,成为引火的材料。那边最早的火柴也是用硫磺制成的,你这是什么做的?”
“某种磷火,”有乐拈起来举到光线下看,口中说道,“据说更易燃。我用一根换你那支航海家带来的千里镜行不行?再用两根,换你那个据说被烧烤的‘那个谁’他们拿来观看月亮和星星的天文镜,就是很像大炮的那支……”
“你还没抽上一口就‘茫’了?”信包抱着一支冒烟的家生在那儿弄出滚沸蒸腾的水泡,然后深吸了一口,鼻中袅袅溢出烟雾,神态恍惚的说,“两根火柴想换走我那么好的东西?”
有乐拈在手里朝着光线下边看边说:“你可以用它来点烟呀,三根换不换?”
“不换,”信包推开他手,说。“别对着阳光,当心燃起来烧着眉毛,你就变成跟阿市一样没眉毛了。要不要来一口?”
有乐凑嘴去吸了一口烟,小声问:“先前我从后边进家门的时候看见一个没眉毛的黑嘴小姑娘从信忠那院里走出来,似乎没见过。她是谁呀?”
信包面无表情地坐看门外,口中喃喃的道:“可能是他侧室,伯耆守之女。也有可能是他的未婚妻小松,你问这干嘛?”
有乐啧一声挠嘴道:“小松不就是甲州大膳大夫的女儿吗?虽说婚约早订,我们那位哥哥他能容许他仇家有一个女儿在这里?不是说早就送回了吗?我还听说早就死掉了,原因不明……”
“我怎么知道?”信包白他一眼,继续吸烟,然后喷吐烟雾。“这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也带一个回来了,最好不要跟甲州有关系噢。不然到时候有你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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