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东海筑山-《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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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洲方面已检验过她的首级,那是没有问题的,主公你不要搞三搞四!”酒糟鼻老头也同数正一边劝谏,一边跟随而入。“筑山殿之事好不容易总算已经掩过去了,别又整出幺蛾子……”

    眼见身前背后被数只手拽衫难行,那葵衫男人跌足气恼道:“你们跟来干什么?我自己的事情不要你们管!忠次你放手!”酒糟鼻老头倔起嘴道:“不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看见正信那混蛋鬼鬼祟祟来找你咬耳说悄悄话,我就知道准没好事儿!夜这么深,你跟他悄悄跑来这儿干什么?”

    那葵衫男人甩袖说道:“走开,我自己的家事不要你们插手!”酒糟鼻老头反而拽得更紧,涨红了脸说道:“你的家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家和万事兴,有筑山殿在,这家和不了!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她走了就走了罢,你还要找她回来干什么?况且人死都死了,找不回来了!但你这么一闹腾,恐怕又传到清洲那边去,无端引起别人怀疑,咱们力量还远不及他们,一旦被信长殿下兴师问罪,大家都要跟着倒霉了!更何况就算筑山夫人还活着,她也不会原谅你……”

    那葵衫男人流泪道:“可我对不起筑山!一直以来昼夜难安,越想越痛感我对不住她娘儿俩……”数正摇头道:“筑山殿确已不在世了,而且她生前哪有这么强的手劲,一巴掌能打飞忠世这混蛋,恐怕连我都做不到。正成,你能做到吗?”说着,转面朝黑暗处问了一声。黑暗中一影乍现又隐,霎间只见那黑衣人露面回答:“屋内之人显然身手了得,应该不是筑山御前。”

    酒糟鼻老头拽着葵衫男子不放手,闻言说道:“你看,就连‘鬼半藏’也这么说,决计错不了!”

    那圆脸老头突然爬了过来,颤声说道:“莫非筑山夫人化成厉鬼来找我们了?她……她死得太惨,想是不能安息呀!似这种惨事做多少法事都不行,何况咱们顾忌清洲方面的反应,连象样的法事都不敢做……一想起这些,我每天在家里都不好受,只好找借口出来四处打猎。”

    我听着不由心感气恼:“你们也知道心虚了?”

    忽然眼前一暗,随着嗤一声微音,灯焰骤灭。屋中袂风猎猎飒响,似是那葵衫男子猝然遭袭,数人一齐出手阻截那道悄从梁间翻落之影。

    籍借窗外闪电霎耀明灭的光亮,只见一个披头散发之影从数人合力围攻之间探爪抓近葵衫男人喉前,忽觉背后一袭黑衣人之影顷随剑芒悄临,嘿然道:“‘鬼半藏’果然神出鬼没!”不得不急收爪影,晃身斜掠,撞出窗外。院中数人发吼来截,却扑了个空,那人身形奇疾,闪电般的乍然出现,一袭不中又消失无踪。留下廊间、院中、庭外数具顷刻嵌针倒毙的尸体。

    数正等几人齐拽葵衫男人退到屋外,在众人簇拥围护之中惊目四觑,纷问:“刚才那是谁来着?险些被他猝袭得手了……”那黑衣人悄然收剑,凝势巡视廊外,面色亦似惊疑不安,闻听数正问了一声:“正成,可瞧出什么路数?”那黑衣人回觑葵衫男子脸畔那一大簇不知何时飞嵌入壁的绣花针,蹙眉道:“似是明宫大内的手段!这让我想起一个人,不过他应该已经死了……”

    数正似是心念忽动,不安的问道:“你是说敬灭?”那圆脸老头捂着中针流血的脸颊在旁惊魂未定的道:“是敬灭还是灭敬来着?难怪这屋里有许多药材,还挂有那些奇怪的字画,可惜我当时被骚狐狸分心,没细想这其中的蹊跷……记得我们当时有派人去杀他,可他怎么还没死?”

    那个被唤作“正成”的黑衣人回觑数正投询的目光,低哼道:“别这样看我。在下自忖没那本事杀得明朝的大内高手,何况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当年靖难之变,永乐皇帝攻进金陵那时候,宫里燃起大火,逃走了不少敬灭那样的大内高手,其中不只有落难的锦衣卫,甚至还有可怕的绣花公公,却跟随他躲来了咱们这儿,还传承下不少门人。你看他们用的是绣花手段,这帮老太监简直太吓人了!前次我派人去‘无头将军冢’那一带投毒,杀不了他们也不奇怪……”

    圆脸老头转面瞧见那葵衫男子一边耳朵嵌针流血,惊慌道:“哎呀,主公受伤了!”说着,伸手来拔针。葵衫男子将他推开,迳自冲进屋寻觑着说道:“既然敬灭一伙都没死,我那可怜的妻儿或许也……”

    我瞅着他这举动,心下只觉可笑:“你真有这么天真?”忽听屋外传来叫喊声:“不好,有人四下里点起火来了!”籍借窗外跳闪的火光照耀,那葵衫男子见屏风后有影,正要走来察看,不意背后一道帐幔无风悄展,现出一影无声无息地欺近。

    我瞥目瞧见,一时心头怦怦而跳,自从夫君死后,总盼着有人替我报仇,但见那葵衫男子就在眼前猝将受袭,却又不自禁地想叫一声“当心”。

    嘴唇乍翕之际,只见一道剑光横撩,帐幔豁裂为两半,溅血沾壁星星点点。

    那个悄无声息欺近葵衫男子身后的人低哼一声:“鬼半藏!”面颊搐动着抬起眼皮,他与葵衫男子之间已多了一个绰剑凛立的黑衣人。

    那人虽似先已中了一剑,仍是眼光悍狠,便在身陷多人合力围杀之际,倏然提足顿地,脚下猛然发力,拔身高纵而起,半空中又踹一下墙柱,再次借势飞窜,双脚连环交踢,撞破屋顶,腾空翻出屋外,只留下一声桀然冷笑:“三河这么多废物还拦不住我一人来去自如!”

    我暗觉透着几分眼熟:“怎么这人的身形和话声却似在哪儿出现过……”那个唤作“正成”的黑衣人飒然撩剑还鞘,随即侧转面孔,瞥看窗上溅染血花如浇,蹙眉道:“主公,这是昌幸家派来要你命的人。”

    啪一声响,适才飞出去之人随着飘洒的血雨,坠落屋顶,刚好摔到那个撞破的大洞上,垂下脑袋,赫然现出面庞裂绽一道深深的剑痕。

    我暗吃一惊:“这人好像就是那个猿飞派高手佐助的师弟!”

    数正率着几人守护到那葵衫男子身旁,仰望屋顶上的死尸,不由惊赞一声:“正成,好快狠果决的绝命一剑!”酒糟鼻老头也嘿然道:“鬼半藏名不虚传!适才他撩剑还鞘,那般看似不经意的追风撩影,后发先至,才是夺命一击。你们可看出妙处了没有?”那个名唤“正成”的黑衣人按剑转觑屏风这一边,低哼道:“在下如果决意要留下谁的性命,他是走不掉的。不过或许敬灭可以试试看有没有例外?”

    “敬灭?”我心念一动,回想当年跟随师傅学沏茶的日子,有一个眼神沉鸷之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背后,观看我那时有样学样的每一个动作。师傅回来时见到那个总是沉着脸的人,躬身恭敬地打招呼道:“久秀大人。”

    记得那阵子经常在我专心沏茶的时候,这个眼光阴沉的人总会在经过廊下之际,驻足悄看。从不发一言,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默默地转身走开。师傅跟我说:“久秀大人也是一位茶艺修为很高的人。绍鸥是他师傅。”

    不过久秀大人通常只看不语,直到永禄八年五月在清水寺又看见我沉腕提壶一动不动而且有很多人在院廊下遥立观看的那一天,他眼光中才难得地露出赞赏般的微笑之意,在廊间对三好三人众说道:“我的茶铛平蛛,她也能驾驭得这么好。《荀子·议兵》曰:‘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

    当时有一个医师亦在廊间驻立遥看,他同久秀大人并不打招呼,却彼此交换了一个旁人不易觉察的微妙眼神。我留意到这个面容冷峻之人曾经出现在久秀大人身边几次,从不互相打招呼,就像不认识一样。后来我听说他叫“敬灭”,那时也还看上去不老。或者他从来就不会老,师傅跟我说:“久秀大人很欣赏此人的针灸之术,坊间那些老人茶余饭后常有喟叹,赞久秀大人是一位爱惜声誉的勇士。而久秀的老毛病中风,大概会于他声誉有损。你看,又一次中风之后,久秀大人的眼角耷拉下来一边,嘴角也歪撇向一旁,看上去似乎很有碍观瞻。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就在久秀大人不由自主跳动的眼角余光眨闪之间,清水寺发生了骚动,传闻有人借参拜之机企图欺近征夷大将军身边暗杀他。

    那天人影如鲫,密密麻麻。从我所在之处望下去,只见骚乱的人群仿佛平静水面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最后形成波澜,向伫立人群前列的义辉将军冲涌过去。

    年轻的征夷大将军义辉被侍卫们簇拥着退到庭阶高处,看着人群中不时穿闪出没的明枪暗剑,也和我一样,显得不知所措。彼此遥望,都看得到对方的一脸茫然。

    据说大将军原本是要等参拜完后,和公卿们来看我拿四套珍稀茶器表演“神寂”的茶艺。其中一套茶具就是有乐他哥垂涎的平蛛。

    由于有一种流言称久秀大人通过医师敬灭与远在甲州的大膳大夫悄悄勾结,用意是为了对付当时刚来洛中觐见义辉将军的辉虎殿,以及信长殿。因而医师敬灭就知趣地从久秀大人身边神秘消失了,就像来时一样,去亦无声无息,仿佛从不存在。

    这一年五月,不仅清水寺发生了骚动,久秀大人甚至率众夜袭将军府,干下了令人震惊的“永禄大逆”。干出这种事的前几天,他还不失高雅地把自己收藏的茶具古天明平蜘蛛釜捧来给我练习茶艺,当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这是何等的慷慨呀,却不舍得给有乐他哥多看一眼。

    有乐他哥说久秀这个人:“智勇有余而奸佞无比,饥则伏饱则起。”

    我印象中的久秀,这个在将军义辉眼里“专横跋扈,不可一世”的人,其实中风很严重,甚至可能还不只是中风。他后来一边的眼角和嘴角越歪越厉害,甚至身体也都歪撇去一边了。最后被有乐他哥猛烈攻打,久秀大人终于自杀的节骨眼儿上,中风的老毛病居然又复发了。于是他临死之际在头顶施以针灸。

    我可以理解他握刀自戳的不容易。因为有一次我看见他端茶杯就手抖得很剧烈,整杯茶都抖出杯外了。

    坊间传说中爱惜自己名誉的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人,在我面前艰难万状地用另一只手按住那只剧烈抖动的手,吃力地缓缓提杯就唇,涩然饮下所剩无几的残余茶水,咂嘴品了一品,抬眼对我说出感受:“苦!”

    这个据说爱惜自己名誉的人,其实声名狼藉,被称为第一恶人。我忘不掉永禄八年五月十九日那个夜晚,我在街上从轿子里掀帘一角,看见他头缠巾带,歪着一边眼角和嘴角,颤抖着手提起刀指着被他们包围的将军府,在火把围拥中眼光阴鸷地望着我在轿子里从他面前被抬着经过。他拿刀的那只手,越来越剧烈地抖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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